一片令人窒息的静谧，仿佛整个宇宙都凝固了一般，比那无尽黑暗的沉寂边疆还要来得凝重和压抑，沉甸甸地压在了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逃脱出来的逐星者号身上。这种寂静已非昔日那种受到强大力量压迫而产生的死寂，它更像是经过一场惊心动魄恶战之后，身体和精神都已经透支到极限、浑身伤痕累累之人发出的最后一丝叹息；又似是在生死之间徘徊许久的人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安宁，但内心深处却依然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希望与绝望如影随形，在这片没有声音的真空中不断纠缠交错。
飞船内部的景象惨不忍睹。应急照明勾勒出扭曲的舱壁、裸露的电线、凝固的灭火剂泡沫以及随处可见的碎片。空气中弥漫着混合了焦糊、血腥、化学制剂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烧灼灵魂后的淡淡“气息”。通讯频道里只有偶尔响起的、压抑着痛苦的呼吸声和零星的、关于系统状态的低语汇报。
艾娜靠坐在临时指挥中心（原会议室）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椅子旁，额角的伤口只是简单处理，血迹已经干涸。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布满裂纹的主屏幕，上面显示着飞船状态的综合报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和黄色。引擎彻底损毁的图标如同墓志铭般刺眼。能源储备的曲线已经滑落至危险区的最后边缘。代表舰体完整性和生命维持系统的柱状图，低得让人心头发冷。
伤亡的初步统计送来了。死亡名单又增加了二十三个名字，大多是在暗影触须侵蚀区域未能及时撤离，或在最后混乱的逃生过程中遇难。重伤员数量激增，医疗区早已超负荷，药品和器械短缺达到极限。几乎每个人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更多的是精神上的重创——亲身经历那可怕的“回响”侵蚀、目睹同伴无声无息地被黑暗吞噬、最后在崩溃与爆炸中亡命奔逃……这些记忆如同烙印，灼烧着每一个幸存者的神经。
奥托教授带着他的核心团队，在近乎废墟的实验室里抢救着最关键的数据和“火种”研究设备。幸运的是，核心数据存储有独立应急保护，基本完好。但许多精密的实验仪器和样品已经在连续的冲击中损毁。老教授的脸上满是烟尘和疲惫，但眼神深处还燃烧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学者之火——他们带回了关于“灵能沉默区”和那个暗影巨物的第一手数据，尽管代价惨重。
雷克斯的伤势不容乐观，左臂和肋骨骨折处传来阵阵剧痛，但他拒绝进入医疗区，坚持让更重的伤员优先。他拖着伤体，组织起还能行动的安全队员和志愿者，开始清理关键通道，加固最危险的结构裂缝，搜救可能还被困在某个角落的幸存者，并着手建立最基本的内部秩序和防御——尽管，在这片陌生的星域，防御的对象更多是内心的崩溃和可能因绝望而生的混乱。
最让人揪心的，是梓兰的状态。
医疗区临时隔出的“重症监护角”里，梓兰静静地躺在一张简易医疗床上，身上连接着仅存的几台还能工作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而平稳，仿佛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凌夜坐在床边，寸步不离。他自身的消耗也极大，脸色憔悴，但依旧握着梓兰冰凉的手，将体内所剩无几的、温和的星辰之力，持续而缓慢地输入她的体内，维系着她那如同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
她手中的那块“虚空之遗”碎片，被小心地放在枕边。它彻底失去了往日流转的光华与温润的触感，变成了一块布满细密裂纹、冰冷而粗糙的暗灰色晶体，如同燃尽的煤渣。偶尔，在凌夜星辰之力流经梓兰身体时，碎片会极其微弱地颤动一下，仿佛心脏最后的、无力的搏动，随即又归于沉寂。
医疗官仔细检查后，对艾娜和凌夜摇了摇头：“生理层面，她极度虚弱，严重透支，但器官没有不可逆的损伤。问题在于……她的意识活动，低到几乎检测不到。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抽走了，或者……陷入了我们无法理解的深度封闭。可能与她最后引导那次‘引爆共鸣’有关。我们能维持她的身体，但能否醒来……何时醒来……无法预测。”
凌夜的心沉了下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梓兰最后那一刻，是将自己的意识作为桥梁，深入了那些被囚禁碎片的痛苦频率网络。那不仅仅是能量的引导，更是精神的共鸣与承担。她承受了太多被扭曲的痛苦、绝望的悲鸣，以及最后那场壮丽而悲壮的“绝唱”反冲。她的意识，可能受到了难以愈合的创伤，甚至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片崩溃的黑暗与光芒之中。
“她会醒来的。”凌夜的声音沙哑但坚定，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碎片……也没有彻底死去。我能感觉到，最深处，还有一点微光。”
艾娜拍了拍凌夜的肩膀，没有说什么。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
时间在伤痛与修复中缓慢爬行。按照飞船残存计时，他们在这片未知星域已经漂流了三天。
资源危机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头顶。合成营养基和洁净水的储备，按最低配给也只能再维持四天。能源更是捉襟见肘，为了优先保障医疗区和核心维生，其他区域的能源供应被压缩到了极限，温度逐渐下降，许多非关键区域的照明彻底关闭，陷入黑暗和寒冷。
修复的希望渺茫。没有引擎，没有足够的能源和材料进行大规模修补，他们就像一具漂浮在太空中的金属棺材，只能等待内部生命的火焰一点点熄灭，或者……被外界的什么发现、捕获。
第四天，负责用仅存的、还能工作的远程传感器对周边进行扫描的导航小组，有了一个令人不安又带着一丝诡异希望的发现。
“指挥官……我们发现了一些东西。”导航组长的声音带着迟疑，“在我们当前漂流轨迹的前方，大约零点一光年处，有……大量密集的物体信号。不是自然天体，更像是……舰船残骸？或者空间站碎片？数量……非常多，规模不一，散布在一片相对集中的区域。”
“残骸？这里怎么会有大量残骸？”艾娜强打精神问道。
“无法确定。信号特征非常杂乱，有些很古老，能量反应几乎为零；有些似乎相对‘新鲜’，还残留着微弱的能量读数或金属反射。这片区域……就像一个……‘太空坟场’。”
太空坟场？这个词汇让所有人心中一凛。但紧接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在绝境中萌生——残骸意味着可能有可用的资源！零件、材料、甚至……未完全耗尽的能源？对于濒死的“逐星者”号而言，这无疑是溺水者眼前可能出现的一根稻草。
“能判断残骸的大致来源或年代吗？”奥托教授问。
“太远了，信号太杂乱，无法详细分析。但其中一些较大的残骸结构，似乎……不属于帝国或流亡政府已知的任何制式风格。有些甚至……看起来非常古老，风格迥异。”
古老的、不属于已知文明的残骸？这让他们想起了“裂隙微光”和那个暗影巨物。难道这片“坟场”，也与那些远古的冲突或存在有关？
“我们现在的机动能力，能否接近那片区域？”艾娜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工程主管计算了一下，脸色并不乐观：“利用仅存的姿态推进器和部分修复的离子阵列，进行非常缓慢的轨道调整……理论上可以，但需要消耗我们最后储备能源的至少一半。而且，以我们现在的结构强度，进入残骸密集区非常危险，任何微小的碰撞都可能造成致命损伤。”
“但如果不去，我们只能在这里等死。”雷克斯沉声道，“去了，至少有找到补给、甚至找到一艘还能勉强使用的逃生舱或小型舰船的可能性。”
这是一个赌博。用最后一半的能源，赌那片“坟场”中有一线生机。赌输了，他们会更快地耗尽能源，死得更无助。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在艾娜身上。这位肩负着数百人生死存亡的指挥官，脸色凝重如铁。她看向舷窗外永恒的黑暗，又看了看医疗区方向，最后目光扫过会议室里每一张饱经磨难、却依然带着一丝期盼的脸。
“我们没有选择。”她缓缓开口，声音里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却也有着绝不放弃的决绝，“设定航向，目标——前方残骸区。启动最低限度姿态调整，尽可能节省能源。所有部门，做好应对撞击和进一步损害的准备。我们……去那座坟场里，找我们的生路。”
命令下达，残存的推进器再次发出微弱的脉冲。“逐星者”号这艘几乎失去动力的巨舰，开始了它最后一段，也许是通往坟墓，也许是通往新生的航程。
调整航向的过程缓慢而惊险。每一次微小的推力都会引起舰体结构的呻吟和新的泄露报警。能源读数在众人的屏息注视下，一点一点地下降。
就在航向调整进行到一半，距离残骸区还有相当距离时，一直昏迷的梓兰，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
凌夜猛地一震，立刻俯身：“梓兰？”
梓兰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起初是空洞而迷茫的，仿佛迷失在无尽的梦境中。过了好一会儿，焦距才逐渐凝聚，落在了凌夜焦急的脸上。
“凌……夜……”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
“我在！你感觉怎么样？”凌夜紧紧握住她的手，心中的狂喜几乎要溢出来。
梓兰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枕边那块黯淡、布满裂纹的碎片上。一滴清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
“它们……自由了……”她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与一丝释然，“最后的歌……很美……”
然后，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舱壁，投向了远方，眉头微微蹙起：“我……感觉到了……很多……悲伤的‘回响’……在前面……不是陷阱……是……残留的‘记忆’……很古老……很多不同的……”
她的话断断续续，语意模糊，但凌夜和旁边赶来的艾娜、奥托都听明白了。梓兰那因与碎片深度共鸣而变得异常敏感（或者说受损）的灵觉，似乎感知到了前方残骸区散发出的、并非恶意的、而是无数毁灭与死亡留下的、沉淀了漫长岁月的悲伤“记忆”。
那里，不仅是一个物质的坟场，更是一个信息的、记忆的坟场。
“你能……分辨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吗？比如，有没有相对安全、或者可能有资源残留的区域？”艾娜轻声问道，生怕惊扰了梓兰脆弱的状态。
梓兰闭上眼睛，似乎又在努力感知，片刻后，她虚弱地摇了摇头：“太模糊了……像很多层叠在一起的、褪色的画……只有悲伤……和……一丝丝……很微弱的……‘光’？在……深处……不确定……”
一丝微弱的“光”？在坟场的深处？
这模糊的指引，是他们此刻唯一的线索。
“好好休息，别勉强。”凌夜温柔地安抚她。
梓兰再次陷入昏睡，但这一次，她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
带着这模糊的指引和最后的一点能源，“逐星者”号继续向着那片未知的、充满死亡与记忆的“太空坟场”，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像归巢的倦鸟，缓缓驶去。
生存，亦或是毁灭？这无疑是一个值得深思熟虑、令人纠结万分的问题！而那个决定命运走向的关键答案，也许正藏匿于那片被无尽毁灭所堆砌成的阴森坟墓之底……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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