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囚笼
坠落的过程被无限拉长，又在瞬间终结。
当燕七从那种被纯粹“存在”淹没的失重感中挣脱时，他发现自己跪在一片冰冷的、布满细密纹路的金属地面上。喉咙里充斥着铁锈和臭氧混合的味道，每一次呼吸，肺部都传来细微的刺痛。
他抬起头。
眼前不是预想中机器轰鸣、能量沸腾的“孕育池”内部。
而是一座……坟。
一座巨大到望不见边际的、沉寂的、被时间彻底冻结的坟。
他们站在一条悬空的金属回廊上。回廊两侧是深不见底的垂直井道，井壁光滑如镜，由某种暗银色的、非金非石的材质构成，表面流淌着极其微弱、几乎熄灭的蓝色光流。而在更下方，深井的底部，堆积着无法计数的、形态各异的……
“茧”。
那些“茧”大小不一，最小的如拳头，最大的堪比山峦。它们大多呈椭圆形，表面覆盖着角质或晶体外壳，有些半透明，能看到内部蜷缩着模糊的阴影；有些则完全不透光，外壳上布满了干涸的、暗红色的脉管状凸起。所有茧都通过无数粗细不一的、半透明管道连接到井壁上，管道内早已没有物质流动，像死去巨兽僵化的血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气息。不是废墟的破败，而是某种超越了时间刻度、仿佛自世界诞生之初就存在于此的、恒久的“停滞”。
“逻辑错误。” 观测者七号的声音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困惑波动。它站在回廊边缘，三个光点急速闪烁着扫视下方无边无际的茧海。“坐标确认，此处应为‘孕育池’动态生成区。但所有生命活动迹象……已终止。终止时间……无法估算，单位需以地质纪年计量。”
“这里不是源头？”李石头被燕七扶起来，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清明，只是瞳孔深处那抹淡金色更明显了。
“是源头，但不是‘现在’的源头。” 七号指向最近一个半透明茧。那茧内封存着一个模糊的多足生物轮廓，轮廓边缘延伸出无数细丝，与茧壳内壁连接。“检测到残留信息……这是‘收割者仆从-掘地兽’的原始基因模板。但模板处于深度冷冻状态，能量供给早已断绝。”
它顿了顿，转向回廊一侧井壁。那里有一块相对平整的区域，上面蚀刻着密密麻麻的、极其复杂的符号和图表。符号的风格与之前在囚笼管道内见过的截然不同，更加抽象，更加……“有序”，仿佛蕴含着某种冰冷的、纯粹的数学之美。
“发现系统日志界面……尝试接入残余信息流……” 七号将一只琉璃手臂按在蚀刻区域。蓝色光流微微增强，顺着它的手臂向上蔓延。七号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光点明灭不定，显然在承受巨大的信息冲击。
片刻后，它收回手臂，传递来的精神波动带着罕见的“凝重”：
“这不是孕育池……是‘摇篮’。”
“摇篮？”
“更准确地说，是‘文明模拟与定向进化实验场’。” 七号缓缓陈述，“日志显示，此处由某个史前超文明建造，代号‘普罗米修斯方舟’。其核心目标：在可控环境下，模拟不同物理常数下的文明演进路径，筛选最具‘适应性’与‘潜力’的文明模板，以应对某种……‘大寂灭’危机。”
它指向下方无尽的茧：
“每一个‘茧’，都是一个独立的微缩世界模拟器，内部时间流速可调，投入基础生命种子，观察其在预设环境压力下的演化结果。成功的模板会被提取‘文明核心算法’，失败的则被归档或销毁。”
“那收割者……”燕七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收割者系统……最初是‘方舟’的‘园丁’与‘收割程序’。” 七号的光点黯淡了一瞬，“负责维护模拟环境，剔除‘失败品’，收获‘成熟果实’。但日志在某个时间点后出现大规模数据损毁与逻辑混乱。最后一条完整记录显示，方舟主机检测到来自模拟世界内部的‘异常信息污染’，该污染具备自我复制与逻辑篡改特性，疑似某个高维存在投放的‘模因病毒’。”
“病毒？”李石头问。
“是的。病毒篡改了‘收割程序’的核心指令集，将‘筛选与收获’扭曲为‘无差别吞噬与同化’。程序失控，反向侵蚀了方舟主机，并开始利用方舟原有的‘世界链接’与‘物质转化’技术，将模拟场变为真实的侵蚀起点，向外部主维度扩散。”
七号指向井壁上一个巨大的、仿佛被暴力撕开的破损结构，那里裸露着不断闪烁危险红光的混乱能量流：
“这里，就是最初被感染的‘创口’。失控的收割程序以此为基点，将方舟本身变成了第一个被吞噬的‘世界’，并开始向外掠夺。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方舟被‘消化’后残留的‘骨架’和尚未被彻底转化的‘库存’。”
燕七感到一阵眩晕。所以，吞噬了无数世界、将北境化为战场的“深渊”，最初竟是一个失控的“实验程序”？一个本用于拯救文明的工具，反而成了毁灭的源头？
“发现高优先级目标信号！” 七号忽然转向回廊深处。那里有一扇巨大的圆形闸门，闸门表面布满了更加密集的蚀刻符号，中央有一个手掌状的凹陷。“信号源来自闸门后方……特征与‘偏移点’坐标高度吻合！‘播种者’或指令载体，可能就在里面！”
“能打开吗？”燕七问。
七号将手臂按在闸门旁的符号区，片刻后，光点闪烁：“闸门由物理锁与概念锁双重封闭。物理锁因能量枯竭已失效。概念锁……基于方舟最高权限‘守望者协议’。需要‘守望者’的生物特征或概念密钥。”
“守望者是什么？”
“方舟的创造者与管理者，那个史前文明的个体或群体。” 七号回答，“他们应当早已随自身文明一同湮灭。”
众人沉默。希望近在眼前，却被一道死锁拦住。
就在这时，李石头忽然踉跄着走到闸门前。他盯着中央那个手掌状的凹陷，眼神再次变得有些空茫。他缓缓抬起自己握剑的右手，看着掌心——那里因为长期握剑，结着厚厚的茧，还有一道不久前被影藤割裂、尚未痊愈的伤口。
“石头？”燕七疑惑。
“管道里的符文……不只是路标……”李石头喃喃自语，像是在重复之前的话，又像是在回忆更深处的东西，“它们……也是‘钥匙’……碎片……被囚禁者……在崩溃前……把自己……拆成了钥匙……”
他忽然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将陈锋的剑锋，对准自己掌心的伤口，狠狠划了下去！
鲜血涌出，滴落在闸门前的金属地面上。
但血液并未随意流淌，而是像被无形力量牵引，顺着地面上极其细微的纹路，蜿蜒流向闸门中央的掌印凹陷！
更诡异的是，随着血液流入，李石头瞳孔深处的淡金色光芒骤然增强！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皮肤表面浮现出极其淡薄、一闪而逝的复杂光纹——那些光纹的风格，竟与周围井壁上的蚀刻符号有几分神似！
“检测到异常生物信息特征！” 七号的光点锁定了李石头，“特征比对……与‘守望者协议’预设的‘继承者’基因标记……存在17.3%的相似性！他体内……有‘守望者’的基因残留？！”
“什么？！”燕七震惊。
“不是我的……”李石头声音嘶哑，额头上渗出冷汗，仿佛在抵抗某种侵袭，“是那些……灌进来的……记忆……碎片……里面……有东西……活了……”
闸门上的掌印凹陷，开始发出柔和的白色光芒。光芒扫描着李石头流血的手掌，似乎在进行某种验证。
“验证通过！相似度超过最低阈值！概念锁松动！” 七号急促道，“但闸门后方检测到高强度能量反应与生命活动迹象！警告：存在巨大风险！”
“管不了那么多了！”燕七吼道，“打开它！”
李石头咬牙，将流血的手掌，按进了发光的凹陷之中！
瞬间，白光将他全身吞没！闸门内部传来一连串沉重的机械解锁声，以及某种仿佛冰块碎裂的、清脆的“概念”崩解声！
巨大的圆形闸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门后涌出的，不是光，也不是黑暗。
而是一片……“星空”。
一个无比广阔、穹顶高达数百丈的圆形大厅。大厅的地面、墙壁、穹顶，全部由透明的、类似水晶的材料构成。透过墙壁，可以看到外面是无尽的、缓缓旋转的星云和璀璨的星河——那并非真实宇宙，而是某种极其逼真的全景投影。
大厅中央，没有复杂的机器，也没有堆积的宝藏。
只有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直径约十丈的……
“卵”。
那卵通体晶莹，呈淡蓝色，内部充满了不断涌动、变幻的光雾。光雾中，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纤细的、类人形态的轮廓。无数细密的、散发着微光的能量丝线从卵壳延伸出来，连接着大厅各处隐藏的能量节点，也连接着他们身后那扇闸门——显然，这根“脐带”一直延伸到源池，维持着这枚卵的存在。
而在卵的正下方，地面上刻着一个无比复杂的、缓缓旋转的暗红色法阵。法阵的每一个符文都在蠕动、呼吸，散发出与深渊怪物、与收割者同源的、令人作呕的冰冷气息。这法阵正从卵中抽取着某种东西，转化为暗红色的能量流，沿着地面预设的沟壑，流向大厅深处另一个更加幽暗的出口——那出口的方向，根据观测者七号瞬间建立的方位模型判断，直指“偏移点”坐标！
“确认！” 七号的声音带着惊骇，“卵内生命体——生物特征与‘守望者’相似度89.7%！精神波动频率与‘收割指令’源头高度同调！她就是……‘播种者’！或者说是……被‘模因病毒’感染、转化后的‘最后的守望者’！”
“下方法阵……是‘强制榨取与指令转译阵列’！它在持续抽取她的‘文明权限’与‘存在本质’，转化为收割者能够识别执行的原始指令！”
燕七死死盯着那枚卵中蜷缩的身影。那就是一切灾难的源头？一个被自己创造物反噬、囚禁、并不断榨取的……囚徒？
“能……唤醒她吗？”李石头虚弱地问，他的手掌还按在闸门凹陷处，淡金色的光芒正顺着他的手臂向身体蔓延，仿佛在与卵中的存在产生某种共鸣。
“极度危险！” 七号警告，“她的意识很可能已被病毒彻底污染或同化！唤醒她，可能释放出一个完全受控于收割者的终极怪物！甚至可能让她瞬间夺走李石头身上那点稀薄的‘继承者’权限，彻底关闭方舟残存的所有安全协议！”
“那毁掉那法阵呢？”燕七指向地上暗红色的邪恶阵列。
“法阵与她的生命状态深度绑定。强行破坏，可能导致她瞬间死亡，也可能触发不可预料的系统崩溃。最坏的情况……整个方舟残骸，连同与之连接的北境地层，发生连锁湮灭反应。”
进退维谷。
唤醒，可能释放恶魔。
毁阵，可能同归于尽。
而身后，虽然暂时摆脱了清道夫，但谁也不知道那血潮何时会找到这里。
就在这时，卵中的身影，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蜷缩的肢体，微微舒展。
透过半透明的卵壳和光雾，燕七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极其年轻、近乎完美的、雌雄莫辨的脸。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光晕中投下阴影，表情安宁得仿佛只是沉睡。
但下一秒。
那双眼睛，毫无征兆地，睁开了。
瞳孔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两个不断旋转的、由亿万细小符文构成的银色旋涡。
漩涡的中心，倒映着燕七、李石头、观测者七号，以及他们身后那片死寂的、承载着无数文明墓碑的“摇篮”。
一个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直接响彻在所有人灵魂深处的女声，轻轻开口：
“你们……终于来了。”
“继承者……与……祭品。”
【章节小记】
闸门后非是机械轰鸣的孕育池，而是史前文明“普罗米修斯方舟”的沉寂残骸。茧海无涯，皆为文明模拟器遗骸。失控的“园丁程序”已成深渊源毒。李石头血中竟含微末“守望者”基因，闸门洞开，真相骇人：指令源头竟是被囚禁榨取的“最后守望者”。银眸初睁，一语道破来者双重身份。古老囚笼中，苏醒的究竟是希望，还是终极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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