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音迷宫
声音是有形状的。
这是李石头踏入“回声迷宫”的第一个念头。
不是比喻。那些从四面八方岩壁反弹回来的声音——脚步声、喘息声、甚至心跳声——在空气中凝结成肉眼可见的波纹，一圈圈荡开，撞上钟乳石丛，又碎裂成更细碎的、带着微光的回响。
他们是在暗河一处不起眼的岔口上岸的。陆九渊撑着独木舟等在浅滩，陈锋半躺在舟中，脸色苍白，但眼神清醒。两支队伍汇合时，没人说话，只是默默清点人数——从深渊下来时的五百人，如今只剩一百零七个还能站着的，个个带伤。
“迷宫入口就在上面。”陆九渊指了指岩壁上一条倾斜向上的裂缝，裂缝深处隐约有微光流转，“记住三件事。”
所有人都看向他。
“第一，别说话。迷宫会放大声音，你的话会变成别的东西回来找你。”陆九渊声音压得极低，“第二，别看那些光。光里有影子，影子会动。第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的脸：
“不管听见什么，看见什么，记住——都是假的。是你的心在作祟。”
李石头握紧了腰间的剑。陈锋的剑。剑柄上粗糙的缠绳已经被血浸透，变得滑腻。他看向陈锋，后者对他点了点头。
“我在前面。”陆九渊率先钻进裂缝，“陈锋断后。中间的人，手拉手，别掉队。”
队伍像一条伤痕累累的蜈蚣，缓缓爬进那道发光的裂缝。
起初只是狭窄的甬道，岩壁湿滑，布满发光的苔藓。但走了约莫百步后，空间陡然开阔。
李石头愣住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高不见顶，宽阔如广场。成千上万的钟乳石从洞顶垂落，地面则升起对应的石笋，有些已经结合形成粗壮的石柱。每一根钟乳石、石笋、石柱表面都覆盖着那种发光的苔藓，将整个空间映照成一片幽蓝的梦境。
但这并非最诡异的。
声音在这里活了。
王老五不小心踢到一块碎石，那“咔哒”声在洞中回荡，竟渐渐扭曲成……呜咽。像某个女人的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在耳边。
一个年轻士兵吓得倒抽一口冷气。那吸气声被放大、拉长，变成一声尖锐的嘶鸣，在钟乳石间弹跳，最后竟隐约组成了两个字：
“救我……”
“别怕。”陆九渊的声音及时响起，低沉平稳，“那是你自己的恐惧。别听，往前走。”
可往前走，声音更多。
脚步声变成千军万马的奔腾；喘息声变成濒死的哀嚎；甚至有人吞咽口水的声音，都被扭曲成贪婪的吮吸声。
李石头死死咬着牙，努力不去听。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那“咚、咚、咚”的声音在迷宫里被放大成擂鼓般的巨响，每一声都震得耳膜发疼。
更可怕的是光。
那些发光的苔藓，在某些角度会投射出晃动的影子。起初只是石头的轮廓，但走着走着，李石头忽然觉得——那些影子，好像在跟着他们移动。
他猛地转头。
一根石柱后的阴影里，似乎有个模糊的人形，正抬起手臂，姿势……很像他刚才擦汗的动作。
“别看。”陆九渊头也不回，“影子在学。你越注意，它们学得越像。”
队伍在巨大的溶洞中蜿蜒前行。每个人都低着头，只看前一个人的脚后跟，拼命忽略耳边那些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恐怖的“回声”。
但迷宫不会这么简单放过他们。
走到一处相对开阔的石台时，前方探路的陆九渊忽然停下，抬手示意。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石台中央，立着三根异常粗大的石柱，呈三角形分布。石柱表面没有苔藓，却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不，不是刻的。
是某种深色的、类似血痂的东西，凝固在石面上，组成了歪歪扭扭的笔画。
李石头眯眼辨认，看清了最近一根石柱上的几行字：
“第七日……他们开始说话了……”
“说的都是……我做过的事……”
“小翠……我对不起你……”
字迹癫狂，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写字的人突然被拖走了。
“这是……”王老五的声音在发抖。
“三年前那支斥候小队留下的。”陆九渊轻声说，“他们在这里……被自己的回声困住了。”
“困住？”
“回声迷宫最可怕的地方，不是让你听见恐惧。”陆九渊指向那三根石柱，“是让你听见……真相。”
他转向众人，眼神在幽蓝的光里显得格外深邃：
“你内心深处最不敢面对的事，你最愧疚的人，你最想忘记的罪——在这里，都会被‘回声’挖出来，变成声音，在你耳边一遍遍说。”
“直到你崩溃，直到你像他们一样，把血抹在石头上，写下忏悔。”
“然后……”陆九渊顿了顿，“回声就会放过你。因为你的心，已经死了。”
死寂。
只有那些无处不在的、扭曲的声音，在背景里嗡嗡作响。
“那我们……”一个士兵颤声问。
“挺过去。”陈锋的声音从队尾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身体，尽管脸色依然苍白，但腰背挺得笔直，“听见什么，都当是风。看见什么，都当是石头。”
他走到石柱前，伸手摸了摸那些血字。
“他们输了。”陈锋说，“但我们不会。”
话音刚落，迷宫仿佛被这句话激怒了。
所有的声音骤然停止。
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然后，一个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不是扭曲的杂音。
是清晰的人声。
很多很多人声。
“陈锋……”
“陈将军……”
“头儿……”
李石头浑身汗毛倒竖。那些声音——他认得！是赵铁柱！是跳渊前战死的那个百夫长！还有更多，更多已经死去的人！
“陈锋……你为什么带我们来这儿……”
“好冷啊……头儿……下面好冷……”
“你说会带我们回家……家在哪里……”
声音重叠、交织，像一群怨魂的合唱。更恐怖的是，石柱周围的光开始扭曲，凝结出模糊的人影——穿着破烂的军服，满脸血污，眼睛空洞地望向陈锋。
“幻象。”陆九渊低喝，“别信！”
但陈锋没动。
他看着那些“人影”，看着那些他曾带领赴死、却再也回不去的面孔。他的嘴唇在颤抖，拳头攥得死紧，指甲陷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滴下来。
“陈锋！”陆九渊急了，“那是回声！是你的愧疚！别听！”
陈锋却缓缓抬起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他向前走了一步。
直面那些怨魂般的幻影。
“我是带你们来了这儿。”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我也没带你们回家。”
幻影骚动起来，发出更凄厉的哀嚎。
“但我从没骗过你们。”陈锋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挖出来的，“我说过，这一仗会死很多人。我说过，可能回不去。我说过——但我们得打。”
他环视那些模糊的面孔，目光一个一个扫过：
“赵铁柱，你问我值不值。我现在告诉你——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如果我们不来，蛮族的马蹄就会踏进河间府，踏进你老家，把你瞎眼的老娘、把你等着哥哥买药的小妹，都踩成泥。”
“王栓子，你临死前说想看看海。对不起，我没能带你去。”
“但我答应你——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走出去，就会有人记得，北境有过一个叫王栓子的兵，他想看海。”
他的声音开始哽咽，却依旧清晰：
“我对不起你们。”
“对不起每一个躺在这里、躺在北境、躺在所有我带领过的战场上的兄弟。”
“此罪此债，我背。”
幻影们安静了。那些凄厉的哀嚎变成低低的呜咽。
陈锋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
“但现在，请让路。”
他看向迷宫深处，看向那无尽的黑暗和微光：
“还有活着的人，在等我带他们出去。”
“而你们——”他对着幻影，深深一躬，“已经尽了忠，已经流了血，已经……可以安息了。”
“请，让路。”
话音落下。
幻影开始消散。
像被风吹散的烟，一点点变淡、透明，最终彻底消失在幽蓝的光里。
那些哀嚎声、质问声，也渐渐远去，重新变成普通的、扭曲的回声。
石柱上的血字，似乎也淡了些。
陆九渊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向陈锋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敬意。
“你……”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够狠。”
对自己够狠。
陈锋抹了把脸，手上全是冷汗。他转向队伍，声音依旧沙哑，却有了力量：
“继续走。”
队伍再次前进。
这一次，耳边的回声似乎……不那么恐怖了。
李石头跟在陈锋身后，看着他微微颤抖却始终挺直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有些债，不是还清才算完。
是背起来，继续往前走，才算开始还。
迷宫还很长。
但至少这一刻，他们闯过了第一关。
人心的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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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小记】
回声迷宫唤醒亡魂低语，陈锋以罪责直面心魔。李石头握剑成长，陆九渊窥见迷宫更深秘密。幻象暂散，前路仍长。而追踪者的脚步，已在溶洞深处悄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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