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孟广义那一声充满宿命感的宣告，他的身影便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被那洞口处翻涌而出的、混合着刺骨寒气的黑暗瞬间吞噬。那枚刚刚亮起的防水头灯，只在入口的边缘闪了一下，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紧随其后的是石头。他那魁梧的身躯没有丝毫犹豫，以一个极其标准的前滚入水姿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黑暗之中，他甚至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就像一块真正的、沉重的石头，精准地沉入了属于它的河床，忠实地履行着他作为团队“地基”与“后盾”的职责。
林岳是第三个。当他站在洞口，看着那如同巨兽之喉的黑洞，听着下方传来的、被扭曲放大的沉闷水声时，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师父那决绝的背影，纵身一跃。
失重感只持续了不到两秒。下一瞬间，一个冰冷、狂暴、并且完全黑暗的世界，便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将他整个身体彻底包裹。
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无形的、淬了寒毒的冰针，瞬间穿透了潜水服最薄弱的关节连接处，疯狂地侵蚀着他的体温。这是一种远比空气中的严寒更加霸道、更加绝望的冷，仿佛连骨髓都要被冻结。即使是金先生提供的这套顶级装备，也无法完全隔绝这源自地底深处、积蓄了千百年的阴寒之气。
与严寒一同袭来的，是剥夺一切方向感的纯粹黑暗，以及一股仿佛要将血肉之躯撕成碎片的狂暴水流。
林岳打开头灯，但那道平日里足以刺破夜雾的光柱，在这里却被浑浊、翻滚的激流压缩成了一团不过几米远的光晕。光晕之外，悬浮的泥沙和看不见的暗流如同无数狂舞的幽魂，将世界切割得支离破碎。他看不见底，也看不见顶，更分不清东南西北，整个人就像一片被卷入滚筒洗衣机里的枯叶，身不由己地翻滚、旋转。
“咕噜……咕噜……”
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因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声，通过氧气面罩变成了沉闷的气泡声，而外界那震耳欲聋的水流轰鸣，则像一列永不停歇的火车，隔着潜水头套，依旧在他的耳膜和颅腔内疯狂咆哮。
“这和训练完全不一样！这根本就不是在水里，这是在液态的乱石里！我看不见底，也看不见方向，水流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撕扯我！要把我扯向未知的深渊！”
一股强烈到令人窒息的幽闭恐惧感，如同附骨之疽，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的四肢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忘记了所有在泳池里练习过数百次的潜水技巧。他感觉自己正在被一股主流冲离队伍，冲向那无尽的黑暗。
就在他即将被恐惧彻底吞噬的刹那，他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道稳定而清晰的光柱。那是师父孟广义的光柱。
只见孟广义如同水中的一条游鱼，身体舒展，动作流畅，以一个极为省力的姿势悬停在激流之中。他看到了林岳的窘迫，对他做出了一个国际通用的潜水手势：一个由拇指和食指组成的圆圈，代表着“冷静，一切正常”，随即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模仿着深长而缓慢的呼吸节奏。
师父的镇定，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林岳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猛地想起了石头在下水前反复强调的呼吸技巧：“入水后，忘掉你的四肢，忘掉你的眼睛，你唯一要控制的，就是你的呼吸。吸气要深，呼气要慢，让你的肺成为你的船，让呼吸的节奏，成为你在黑暗中的锚。”
林岳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放弃了与那狂暴水流徒劳的对抗。他开始专注于自己的呼吸，一次，两次……随着那深长而均匀的节奏重新建立，他那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僵硬的肌肉，竟然奇迹般地放松了下来。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片被动翻滚的树叶，而是一块慢慢沉入水底的石头，虽然依旧被水流推动，却重新找回了身体的重心。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能够稳定住自己的身形。他感激地对着孟广义的方向，也做出了一个“oK”的手势。
而就在此时，伴随着一声巨大的“扑通”声和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梁胖子和陈晴也相继入了水。梁胖子那肥硕的身躯，在水中展现出了惊人的浮力，但也带来了致命的不稳定性，他像个巨大的不倒翁，在激流中东倒西歪，手忙脚乱的样子，显然比林岳刚才还要狼狈。陈晴则显得冷静许多，她的动作虽然不如孟广义那般老练，但每一个姿态都符合潜水教材上的标准，显然经过严格的训练。她入水后，迅速稳住身形，并打开了手腕上一个微型声呐探测仪，开始收集水下的数据。
孟广义打出手势，示意队伍保持队形，开始顺着水流向下游进发。
队伍的阵型瞬间形成：孟广义作为经验最丰富的尖兵，在最前方探路；林岳和陈晴居中，一个负责观察人文痕迹，一个负责监测环境数据；梁胖子这个最大的变数，被安排在了后面；而沉默的石头，则主动留在了最后，他如同一尊移动的铁塔，负责殿后，守护着整个队伍最脆弱的环节。
五道头灯的光柱，在这条沉睡了三千年的地下暗河中，排成了一条脆弱但坚定的光链，如同一条误入冥河的过江之鲫，开始了它通往未知龙门的、九死一生的旅程。
地下暗河的凶险，远超任何人的想象。这里并非一条笔直的通道，而是充满了无数崎岖的拐角、突起的暗礁和深不见底的陷坑。水流时而平缓，时而狂暴，如同一个喜怒无常的暴君。
大约向前行进了三百多米后，河道在一个狭窄的、几乎呈九十度的拐角处猛然收紧。所有的水流都被挤压进这个狭窄的瓶颈之中，流速瞬间增加了数倍，形成了一个巨大而又恐怖的“离心”漩涡。
孟广义经验丰富，在进入拐角前就提前发出了警告手势，并紧贴着内侧的岩壁，利用水流的死角，第一个顺利通过。林岳和陈晴也学着他的样子，紧随其后，虽然被强大的吸力扯得身体摇晃，但总算是有惊无险。
然而，灾难还是在最薄弱的一环上爆发了。
梁胖子！
他那庞大的体型和过大的浮力，在这一刻成了最致命的缺陷。他还没来得及调整姿态，整个人就被那股强大的离心力猛地向外甩去，瞬间就被卷入了漩涡的中心区域！
“啊！”
一声被氧气面罩扭曲了的惊叫声在队伍频道里响起。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梁胖子像一个失控的陀螺，在浑浊的水中疯狂地打转。激流如同无数只恶魔的手，狠狠地撕扯着他的装备。他背上的氧气瓶因为旋转而松动，连接着面罩的输氧管被拉扯得几乎要断裂，面罩的边缘也开始进水。他在水中拼命地挣扎，手脚胡乱地挥舞，原本应该用来求救的手势，也变得混乱不堪，根本无法传达任何有效的信息。
离他最近的陈晴见状，立刻尝试着伸手去拉他。然而，她的体重太轻，刚一伸出手臂，自己也被那股强大的水流带得身体不稳，险些一同被卷进去。她只能死死地抓住岩壁的凸起，眼睁睁地看着梁胖子离她越来越远。
死亡的阴影，在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黑影，如同一发出膛的鱼雷，逆着主流，从队伍的最后方猛地冲了上来！
是石头！
他那一直沉默、如同背景板般存在的魁梧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力量与判断力。他没有丝毫慌乱，动作快如闪电，却又精准得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
只见他左手迅速从腰间的装备带上解开一根由高强度凯夫拉纤维制成的抓钩绳，绳头是一个精巧的折叠式三爪抓钩。他看准了漩涡上方岩壁上的一道天然裂缝，手腕一抖，那抓钩便“嗖”的一声飞出，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卡入了裂缝之中！
锚点，建立！
紧接着，他的右手以一个极其专业的、只有顶尖攀岩高手才能做出的抛投动作，将绳索的另一端，朝着在漩涡中翻滚的梁胖子的方向甩了出去。绳索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在浑浊的水流中，精准无误地缠住了梁胖子那正在胡乱踢蹬的右脚脚踝！
“抓住了！”林岳心中狂喜。
下一秒，石头展现了他那“定海神针”般的恐怖力量。他双脚死死地蹬住岩壁，腰部和背部的肌肉瞬间坟起，将潜水服撑得如同要爆裂开来。他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吼，像一头蛮牛，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了与漩涡之力的拔河！
“给—我—过—来！”
凯夫拉绳被绷得笔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那超过两百斤的、被漩涡之力裹挟的梁胖子，竟然被他这样硬生生地、一寸一寸地，从那如同恶魔之口的漩涡边缘，给强行拽了出来！
整个过程，不过是短短的十几秒。
当梁胖子被拖离危险区域时，早已在一旁等待的孟广义立刻游了过去，一把扶住他，帮他稳住身形，并迅速检查他被扯得歪七扭八的氧气面罩，帮他排掉积水，重新固定好。
队伍频道里，传来梁胖子那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哭腔和剧烈咳嗽的喘息声：“我……我操……我刚才……看见我那过世的奶奶了……”
没有人笑话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一丝敬畏和震撼，望向了那个缓缓收回绳索，又重新退回到队伍末尾，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沉默如山的身影。
在这一刻，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矛盾重重的“贼船”，终于在第一次真正的生死考验中，在水下这座凶险的龙门之前，初步建立起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混乱而又坚固的协作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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