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寻常的气息?特别的感应?”
程知行重复着司徒玄的问题,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思索,仿佛真的在努力回忆那段“游玩”经历中的细节。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蹙眉,目光投向厅堂一角夜明珠的光晕,像是在脑海中仔细检索。
这个短暂的停顿,既是为了表现“回忆”的真实性,也是为了争取时间,构筑他的防御工事。
他没有试图去对抗那股笼罩全身的无形压力,也没有去硬撼司徒玄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
相反,他将自己的意识向内收缩,如同编程中的“沙盒”模式,将核心的秘密和情绪隔绝在层层逻辑构筑的屏障之后,只开放出那些可以示人的、经过精心编排的“记忆数据包”。
然后,他开始用语言,搭建起另一道防线。
“回阁主,”程知行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学者般的审慎,“若说‘气息’或‘感应’,草民一介凡夫,对天地灵气之道一窍不通,实在难以察觉。不过……”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不过,若论山中环境的‘异常’,草民倒确实记录到一些……不太符合常理的‘数据’。”
“数据?”
司徒玄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这个词,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在谈论玄奇感应时,显得格外突兀和古怪。
“是。”
程知行仿佛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异样,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近乎刻板的语气说道,“草民平日喜好记录些杂事。那日入山前,晴空万里,气压稳定。但进入紫金山外围后,约莫午时三刻,随身携带的简易晴雨计(他解释为‘观察水银柱高度的玻璃管’)显示气压有极其微弱的、不规则的波动,幅度约莫在……嗯,换算成常用的寸汞单位,约在零点零三到零点零五寸之间反复。”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膝盖上虚画着波动曲线,神情专注得像个正在做实验汇报的匠师。
“同时,山间雾气浓度变化也缺乏规律。通常山中晨雾午散,但那日已近未时,某些区域的雾气反而更浓,能见度不足五步。草民尝试用‘迷雾中直线行进偏差角累积’的方法估算方向,发现实际路径与预估偏差极大,呈无规律的螺旋状,疑似受到复杂的地形涡流或……尚未可知的微弱力场干扰。”
他吐出一连串生僻、精确却又似乎能自圆其说的术语和描述,将一次可能的灵异遭遇,硬生生包装成了一个充满“未解之谜”的自然现象考察报告。
没有提到任何灵性、妖气、封印,只有气压、能见度、路径偏差、力场干扰这些冷冰冰的、可测量(至少在理论层面)的“参数”。
司徒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被更深沉的审视取代。
他确实在暗中催动着某种测心术法,这门术法能敏锐感知受术者的情绪波动、意识焦点乃至记忆画面的真实性。
然而,当他的意念试图深入程知行此刻的思维时,却感觉像是撞进了一片由无数冰冷、坚硬、彼此咬合的逻辑链条构成的迷宫。
没有恐惧,没有慌乱,没有刻意隐藏秘密时那种典型的紧绷和闪烁。
有的只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对“现象”和“数据”的关注,一种试图用“理”来解释一切未知的顽固思维模式。
这种模式本身,就构成了一道奇特的屏障,让依赖于感应情绪和模糊意象的测心术,有种无从下手的别扭感。
就好像你试图用温度计去测量一块铁的逻辑严密性,用听诊器去聆听一道数学公式的正确与否。
“至于阁主所说的‘特别感应’……”程知行似乎回忆完毕,轻轻摇了摇头,语气诚恳,“草民实在愚钝,未曾有觉。若硬要说有什么‘特别’,便是那日归家后,疲惫异常,倒头便睡,竟做了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
“梦?”
司徒玄的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测心术法的波动随之加强,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试图渗透程知行提到的“梦境”。
“正是。”
程知行脸上露出些许不好意思,“说来惭愧,梦境杂乱无章。有时梦见身处巨大铜炉之前,炉火变幻,按照某种奇特的韵律升温、冷却,炉中物质随之分离、聚合;有时又梦见手持刻刀,在一枚玉片上雕刻无数细密如蚊足的纹路,那些纹路仿佛自有生命,彼此勾连,引动四周光线扭曲……”
他描述的梦境,半真半假。
真的部分,是他结合现代化学实验和集成电路设计的模糊意象;假的部分,是将其完全归于荒诞不经的“梦境”,且描述得极其跳跃和破碎,缺乏连贯的逻辑和明确指向。
这种描述本身,就是对测心术的一种干扰——梦境本就是意识流动的产物,充满象征和扭曲,想要从中提取清晰有用的信息,难度极大。
更重要的是,程知行在描述这些时,内心同步构建着相应的“逻辑沙盒”。
他将关于制盐(溶解、过滤、结晶)、制香(蒸馏、冷凝)乃至阵法能量流动(纹路勾连)的真实知识,用这种“梦境荒诞化”的方式包裹起来,同时将自己的意识焦点,牢牢锁定在“这只是个毫无意义的怪梦”这个认知上。
司徒玄的测心术,能感应到程知行在描述这些时,意识中确实有相应的、复杂的图像和概念流动(那是真实知识的投影),但却被一层厚厚的“此乃虚妄梦境”的自我认知屏障所包裹、所扭曲,难以提取出清晰的意义链条。
就像隔着毛玻璃看一幅精密的工程图纸,能看到轮廓和光影,却看不清具体的线条和数据。
这种独特的防御方式,让司徒玄第一次感到了些许……棘手。
他见过用坚定意志硬扛术法的武夫,见过用秘宝或符咒隔绝探查的修行者,甚至见过精神错乱无法被读心的疯子。
但却从未见过这种,用严密到近乎刻板的理性思维,将自身意识构筑成一座逻辑堡垒,让依赖于感性感知和意象捕捉的术法,有种无处着力之感的存在。
他不由得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匠人。
“梦中受教?”
司徒玄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程匠人的‘琉璃仙露’与‘新盐法’,莫非也源自这光怪陆离之梦?”
终于问到核心了。
程知行心念电转,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次试探。
他脸上适当地露出一种混合着困惑、思索和不确定的神情:“阁主此言……倒是让草民想起。确实,在研制那粗浅的制盐法和香露时,有些关窍处苦思不得,偶尔昏沉睡去,梦中确会出现些支离破碎的景象,醒来后依稀有感,尝试之下,竟偶有所得。但梦境混沌,醒来即忘大半,是否真是‘受教’,草民亦不敢断言。或许,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他将“梦中得技”的可能性提出,但又用“混沌”、“支离破碎”、“不敢断言”将其模糊化、不确定化。
同时,他心中开始疯狂“运算”。
他想象自己脑中有一个“工作日志”,开始“调取”关于粗盐提纯的“实验记录”:某年某月某日,尝试用麻布过滤粗盐水,效果不佳,杂质残留率约xx%;某日,改用多层细绢,效果提升,但效率低下;某日,梦见水汽升腾冷凝,受启发尝试“重结晶”法,记录温度变化曲线、晶体析出速率与纯度关系……
他将真实的化学过程,用这个时代可能理解的术语和极度详细、数据化的方式在内心“复盘”。
这一部分思维活动是真实且活跃的,充满了具体的操作细节和“数据”,立刻被司徒玄的测心术捕捉到。
然而,这些信息对于司徒玄来说,过于“匠气”和“琐碎”,全是关于如何让盐更白、如何让花香更持久的“微末技巧”,与他所关心的灵穴、青丘血脉、叛国阴谋等高层次秘密,似乎毫无关联。
就像你试图在一本食谱里寻找治国方略,在账本里探寻宇宙奥秘。
司徒玄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
他施加在程知行身上的精神压迫和测心术法,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厅堂内那无形囚笼般的光线,也恢复了最初的恒定柔和。
“原来如此。”司徒玄淡淡道,听不出是相信还是不信,“程匠人倒是个有心人,于细微处亦能究其理。难怪能得三殿下些许看重。”
他不再追问紫金山,也不再追问梦境。
仿佛刚才那步步紧逼、直指核心的审问,只是寻常的闲聊。
程知行心中紧绷的弦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他知道,这绝不意味着司徒玄打消了疑虑。
相反,这更像是一种暂时的“存档”。
对方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或破绽,但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
而且,通过这次交锋,司徒玄恐怕对他这个“用理性对抗玄学”的古怪匠人,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或者说,警惕。
“不敢当阁主谬赞。”程知行谦逊低头。
“程匠人远道而来,暂且先在阁中客舍休息。关于紫金山‘地气微澜’之事,或许还需程匠人协助参详一二。”司徒玄挥了挥手,门外立刻有灰衣弟子悄无声息地出现。
“带程匠人去‘听竹轩’歇息。好生款待,不可怠慢。”
“是。”弟子躬身领命,对程知行做了个请的手势。
程知行起身,对司徒玄再次行礼,然后跟着弟子退出了这间令人压抑的偏厅。
走出厅门,穿过回廊,秋日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程知行才感觉背后已被冷汗微微浸湿。
第一轮正面交锋,他凭借独特的思维模式和精心的心理构筑,算是暂时扛过去了。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听竹轩?
名为客舍,恐怕亦是囚笼。
而司徒玄那句“协助参详”,更像是一句宣告:你,已经进入我的棋局了。
程知行望着观星阁上方那缓缓转动的巨大浑天仪,眼神沉静。
那就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棋手吧。
(第121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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