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春。
太平洋东岸的海风虽然带着些许暖意,但金山卫靶场的空气却冷得像冰。
“咔嚓。”
一名士兵绝望地拉动枪栓,黑乎乎的纸壳残渣堵在枪膛里,像一口怎么都咳不出来的浓痰。
“第三次了!”
孙得胜一脚踢翻脚边的弹药箱,抓起一把受潮发软的纸壳弹,用力摔在地上:
“这鬼地方海风这么大,纸壳弹放一晚上就软得跟面条似的。真要上战场,咱们的兵是拿枪托去砸印第安人的脑袋吗?”
李苏站在靶场边,手里摩挲着一枚刚从实验室送来的样品——一枚闪着冷冽光泽的全黄铜定装子弹。
这枚拇指长短的金属圆柱体,代表着从前装枪到后装枪的最后一道门槛。
“不是工艺问题,是原料。”兵工厂主事满头大汗,战战兢兢地解释,“王爷,抽拉铜壳需要延展性极好的红铜。咱们现有的库存……别说装备全军,连一个连都凑不齐。”
李苏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枚子弹抛起、接住,又抛起、再接住。
黄铜在阴冷的光下,像一枚缩小的棺材钉。
“今晚,我去码头。”
他淡淡地说道。
……
午夜,金山卫南郊的隐秘码头。
海浪拍打着栈桥,空气中弥漫着咸腥、海藻和发霉缆绳的味道。一盏昏黄的马灯在风中摇曳,光圈忽明忽暗。
那艘挂着葡萄牙假旗的商船静静泊在外侧。
甲板上,西班牙走私商人罗德里格斯正贪婪地抚摸着面前成摞的货物——一箱箱晶莹剔透的玻璃镜,每一面都倒映出他那张油腻肥硕的脸。
“上帝啊……威尼斯的工匠也做不出这么纯净的镜子。”
他啧啧赞叹,却在转头看向李苏时,眼中多了一丝试探的狡黠:
“但我也听说,新西班牙总督府刚发布了禁令——严禁向东方人出口任何金属,尤其是铜。”
“我也听说,罗德里格斯先生在墨西哥城的豪宅,最近又扩了一进院。”
李苏坐在木桶上,随手把玩着一只精致的打火机——那是大明工匠特制的礼品:
“风险,总是伴随着利润的,不是吗?”
“三倍。”
胖子伸出三根和胡萝卜差不多粗的手指:
“现在的铜价,我要三倍的货。除了镜子,我还要那种白色的细布——一千匹。”
站在李苏身后的孙得胜,手已经按在刀柄上,眼里杀气腾腾——这是明抢。
李苏却笑了笑,挥挥手。
几口沉重的箱子被抬上甲板。箱盖掀开,月光落在雪白的精梳棉布上,仿佛整箱月光都被折叠了进去。
“成交。”
李苏的声音仍然平静。
“爽快!”
罗德里格斯喜形于色,吹了一声口哨,船舱底部的暗门被人打开。几个黑人奴隶吃力地抬出一块块暗红色的铜锭,整齐码在栈桥上。
“这可是上好的智利红铜,本来是要运回塞维利亚铸大炮的。”
罗德里格斯压低声音,得意洋洋:
“为了这批货,我可是贿赂了半个海关卫队。”
看着那些铜锭被装上大明的马车,罗德里格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尊敬的总督大人,您花这么大价钱买这些死沉的金属做什么?难不成是要给总督府铺个铜顶?”
李苏随手拿起一块沉甸甸的铜锭,感受着掌心那股冰冷的重量。
“不。”
他抬眼看向这位胖商人,目光深邃得像夜色中的海:
“我用它们,为诸位准备一份来自东方的‘回礼’。”
罗德里格斯没有听懂这句话的含义,他只是沉浸在即将大发横财的美梦里。
他不知道,自己运来的每一块铜,最终都会变成一颗射向同胞的子弹。
这就是资本的逻辑——只要利润足够高,它可以乐意地卖出绞死自己的绳索。
……
与此同时,在几百里外的内陆草原上。
如果说海边的交易是铜臭味与海腥味的混合,那么内陆的开拓,就是彻头彻尾的血腥味。
“呜——!!!”
一声凄厉的汽笛声撕裂了草原的宁静。
这并非火车的鸣叫,而是一辆经过改装的蒸汽拖拉机。它拆掉了犁具,换上加固钢板和防撞栏,像一头喷吐着黑烟的钢铁怪兽,在草浪中咆哮着冲锋。
前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
那是数以万计的北美野牛群。
“稳住!别急着开枪!”
猎队队长张大彪吼道。他曾是辽东边军的夜不收,如今却成了这片草原上最冷酷的猎手。
他端着一支加装了光学瞄准镜的步枪,稳稳坐在颠簸的车斗里。
他身后的拖车上,十几名神枪手排成两列,像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装弹、举枪、瞄准、射击。
“砰!砰!砰!”
枪声不再是零落的爆豆,而是连成了有节奏的鼓点。
沉闷的撞击声里,那些体型如小山般的野牛接二连三栽倒。它们甚至不知道敌人是谁,只是被那头喷烟的钢铁怪兽驱赶,在恐惧中奔跑,然后在子弹的追逐下倒下。
没有印第安人那种“取之有度”的敬畏,没有任何祈祷和仪式。
这完全是一场工业化的收割。
蒸汽拖拉机几乎不停,后面的剥皮队紧随其后。刀光闪过,皮与肉迅速分离,血水沿着沟渠流淌。秃鹫闻到血腥味,成群结队地从天空俯冲而下,在半空盘旋成一朵黑云。
……
三天后,金山卫第一食品厂。
巨大的搅拌机发出令人牙酸的轰鸣。滚烫的蒸汽在车间里弥漫,空气中混合着熟肉的香气和金属的铁锈味。
流水线上,一个个马口铁罐头盒顺着传送带缓缓前行。煮熟的牛肉被机器压进罐中,工人们飞快地扣上盖子,送入封口机。
一位刚从江南招募来的年轻书生,捂着口鼻,脸色发白地走在视察走廊上。
他叫方以智,东南复社的才子之一。原本满腹经纶、胸怀天下,怀着一腔救国热血来到新大陆,却被眼前这一幕震得说不出话来。
堆积如山的牛骨,像一座被啃光的白色山丘;排水沟里,血水混着油脂缓缓流淌;那些穿着工服的工人,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仿佛机器的一部分。
“这……这简直是修罗场。”
方以智忍不住干呕,稍稍偏过头,看向身边的李苏:
“王爷,圣人云‘君子远庖厨’,但这……这杀孽是不是太重了?数万生灵,顷刻间化为肉糜……”
李苏停下脚步,从传送带上拿起一盒还烫手的罐头,递到他手里。
“拿着。”
方以智下意识接住,烫得他掌心一颤。
“你看,这是什么?”李苏问。
“牛……牛肉罐头。”
“错。”
李苏摇头,语气冷硬:
“这是时间。”
“是距离。”
“是命。”
他抬手,指向远处连绵起伏的雪山轮廓:
“方先生,你知道,从这里翻过那道山脉,要走多久?”
“如果带干粮,一半的运力要用来运粮,粮吃完了人饿死。”
“如果就地打猎,我们的士兵必须分散——就要被印第安人、被盗匪,像割草一样逐个收割。”
“但有了这个铁盒子,一个士兵背上十个,就能在冰天雪地里潜伏半个月。”
“他不需要生火,不需要打猎,只要撬开铁皮,就有热量、有力气,去扣动扳机。”
李苏转身,看着车间里忙碌的工人,眼神里没有一丝慈悲,只有统帅才有的算计与冷静:
“我们要面对的敌人,是在这片大陆盘踞百年的欧洲强盗,是凶悍的土着部落,是比他们更狠的大自然。”
“大明已经虚弱太久了。”
“我们没有资格谈‘仁慈’这两个字。”
“为了让我们的人活下去,别说是野牛——就算把这片草原上的狼,全都做成罐头,我也在所不惜。”
方以智捧着那盒滚烫的罐头,呆呆站在原地。
他看着李苏远去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这位摄政王带来的,不只是新奇的机器和奇诡的货殖之道。
更是一套前所未见的、生猛而冷酷的生存哲学。
在这个春天,金山卫机器的轰鸣声中,不仅有钢铁的碰撞声,还有资本原始积累特有的血腥气。
每一颗从西班牙人手里换来的黄铜子弹,每一盒沾着野牛血的牛肉罐头,都在为那个尚未完全成形的帝国,注入最野蛮、也最真实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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