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四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辽东，宁远城。
硝烟虽已散去，但这片被战火犁过的土地，依旧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 城外的冻土层正在开化，翻浆的泥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那是数万具尸体流出的血，渗进了大地肌理的结果。
总督府的后堂内，并没有庆功宴的欢声笑语，只有算盘珠子枯燥而急促的撞击声。
孙元化坐在堆积如山的账册后，双眼布满血丝。他手里拿着一支秃了毛的笔，每核算一笔，眉头就锁紧一分。
“大人，这仗……打不起啊。” 孙元化放下笔，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 “此役，神机新军虽然大胜，但消耗之巨，令人咋舌。光是拿破仑炮的实心弹就打光了三千发，霰弹两千筒。颗粒火药更是烧掉了十五万斤。” “这还不算那几十个‘没良心炮’扔出去的特种药包，还有损坏的枪支、磨损的膛线……”
他把账本推到李苏面前，指着那个触目惊心的赤字： “折算成银子，这一仗，咱们烧掉了四十万两。这还没算抚恤金和赏银。”
李苏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他并没有看账本，而是看着窗外正在修缮城墙的辅兵，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 “四十万两，换皇太极两万精锐，换辽东三年的太平。这笔买卖，值。”
“可是大人……”孙元化面露难色，压低了声音，“户部那边……卡住了。” “京城来的批文说，国库空虚，且这火器弹药皆是格物院自产，不便核价。户部只肯拨付五万两‘劳军银’。剩下的，让我们……自行筹措。”
“自行筹措？” 李苏冷笑一声，手中的茶杯被捏得咯咯作响。 “我们在前面拼命，他们在后面哭穷。这帮文官，记吃不记打。” “他们以为我李苏是叫花子吗？五万两？打发要饭的呢？”
“大人，那咱们怎么办？本溪的矿山要开工，工匠要吃饭，这银子……”
“银子不是问题。” 李苏站起身，走到悬挂在墙上的《皇明一统图》前。他的目光越过辽东，并没有在京师停留，而是投向了遥远的西北。 那里是陕西。 是大明流民爆发的源头，也是他心中工业帝国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比起银子，我更缺的是人。” 李苏的手指在“延安府”的位置重重一点： “本溪的二期高炉要上马，京西铁路要向大同延伸，天津船厂要造大船。这些都需要人。海量的人。” “光靠辽东这点军户，不够。京城的流民，也被我们吸干了。”
“长庚（宋应星）那边有消息吗？”李苏问道，“我让他派人去陕西招募的十万流民，按理说，第一批应该已经过黄河了。”
孙元化愣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犹豫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封还没拆封的加急密信，信封上插着三根鸡毛。 “大人，这是昨夜刚到的。京师急报。” “下官还没来得及看，但送信的夜不收说……出事了。”
李苏接过信，撕开封口。 信纸很薄，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危急的情况下写就的。
李苏的目光扫过信纸，原本平静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气，从他身上爆发出来，让屋内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度。
“砰！” 他一掌拍在桌案上，那张坚硬的红木桌竟被拍出了一道裂纹。
“欺人太甚！” 李苏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们怎么敢？！”
“大人，怎么了？”孙元化大惊。
“咱们派去陕西延安府的‘招工局’，被人……被人端了。” 李苏把信纸揉成一团，眼中怒火中烧： “不仅招募站被烧了，连带去的用来安家落户的粮食，都被抢了！” “咱们派去的三个管事，被打断了腿，吊在城门口示众！至于那好不容易招募到的三千个流民……全部失踪！”
“什么？！” 孙元化惊得站了起来，“谁干的？流贼？还是建奴的细作？”
“都不是。” 李苏冷笑一声，笑声中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是当地的士绅，还有宗族。”
“他们说，李苏把人都招走了，谁给他们种地？谁给他们当佃户？谁给他们当牛做马？” “他们说这是‘与民争利’，是‘断了乡梓的根’，是‘诱拐良民’！” “带头闹事的，是延安府的大乡绅，举人王得仁。听说他背后，还站着陕西巡抚和几个在京的御史，是他们给了这帮土豪劣绅动手的胆子！”
李苏走到窗前，看着初春的暖阳，心中却是一片冰寒。 他终于意识到，他要面对的敌人，不仅仅是皇太极，不仅仅是朝堂上的党争。 还有一个更庞大、更顽固、像吸血鬼一样附着在这个帝国肌体上的怪物——封建地主阶级。
这个阶级，依附在土地上，把农民死死锁在土地上，吸干他们的最后一滴血。 他们宁愿让百姓饿死在田头，也不愿让他们走出去活命。 而李苏要搞工业化，要把农民变成工人，就是在挖他们的祖坟，是在断他们的根。
这是一场比辽东战场更残酷、更隐秘的阶级战争。 如果不打赢这一仗，工业化就是一句空话。
“备马。” 李苏猛地转身，摘下挂在墙上的尚方宝剑。 那是皇帝赐给他，许他“先斩后奏”的权柄。
“大人要去哪？回京师告御状？”孙元化问。
“告状？” 李苏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眼神轻蔑： “那些御史和乡绅本就是穿一条裤子的，那是他们的基本盘。告状？那是与虎谋皮。”
“我要去陕西。” 李苏眼中杀机毕露，整理了一下衣领： “既然他们不想让人走，既然他们敢动我的人。” “那我就亲自去‘请’。”
“孙得胜！” “卑职在！” 一直守在门外、浑身煞气的孙得胜推门而入。
“集结神机新军第一旅（扩编后的最精锐部队，两千人）。” “带上二十门轻型野战炮。” “还有……” 李苏指了指角落里那个一直用油布盖着、从未示人的秘密武器： “把那挺刚造出来的**‘手摇连珠铳’**（加特林雏形）也带上。”
“我们要去陕西‘招工’了。” 李苏系紧了披风的带子，大步向外走去： “告诉弟兄们，这次不打建奴，打恶霸。” “我倒要看看，是那个王举人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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