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提交后的第二天，姜羡收到了导师的反馈邮件。高度评价之外，只提了几处细微的格式调整建议，并鼓励她以此为基础，考虑投稿至某个颇具影响力的学术期刊。意料之中的顺利，却依然带来一阵轻盈的成就感。她花了一个上午处理完修改，再次提交，算是彻底为这个持续数月的项目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点。
然后，一种奇异的、近乎失重的空旷感袭来。日程表上那个长久占据核心位置的事项被清空，时间忽然变得阔绰，甚至有些不知如何填满。她去了图书馆，却发现自己很难立刻投入新的、同等强度的阅读。
她收拾了公寓，整理了书架，甚至尝试烤了一盘不太成功的曲奇。焦糖的微苦香气弥漫在厨房时，她靠在料理台边，看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顾青宇发来的那张雪山夜景。
干净，安静。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寂静。
那种寂静，与此刻她公寓里因为无事可做而显得格外清晰的暖气片流水声，截然不同。也与京北冬日街头那种被包裹在厚重衣物和匆忙步履下的沉闷寂静，迥然相异。
手机就放在一旁。她划开屏幕，点开那张照片，放大。黑色的山脊线，稀疏却明亮的灯火，大片留白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声音的雪原。
他说：“如果只是单纯地一起看一场雪，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是不是会更简单？”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姜羡的心跳，在那个瞬间，漏掉了一拍。不是悸动，而是一种被精准击中的、关于可能性的颤音。
她想起自己论文结论中的一句话：“情感连接的意义，有时不在于共同的规划，而在于共享的、不可复制的瞬间。” 她写的是虚拟社区，但此刻，这句话如同回旋镖，击中了现实中的她。
为什么不可以呢？
一个念头，如同冰层下悄然游动的鱼，浮出意识的水面。
为什么不可以，暂时放下所有关于“未来”、“航向”、“并行或交融”的沉重思辨，只是去那个他描述的地方，看一场他口中的雪？不预设结果，不承载期待，仅仅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去体验另一种“干净”和“安静”，顺便，见一见那个在遥远雪国里似乎也悄然发生了变化的人。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带着惊人的清晰度和诱惑力。它绕过了所有理性的权衡与情感的纠葛，指向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简单”和“体验”的渴望。
她几乎立刻就查了航班。圣诞前夕的机票紧张，但仍有中转的选择。签证……她持有多次申根签证，尚未过期。行动的逻辑链条瞬间在脑中清晰呈现，快得让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没有通知顾青宇。她先联系了墨渊。信息里，她的指令简洁明确：「调整我接下来两周的非紧急日程。我需要离开京北一段时间，处理个人事务。‘星海’海外版上线前最终数据，由你与牧恒直接决策，常规事务按既有流程。有重大变化随时联系。」
墨渊的回复毫无意外，只有两个字：「收到。」 没有疑问，没有建议，绝对的服从与效率。
然后是学校方面，以“参与国际学术交流活动”为由，提交了短期离校申请。以她过往的学术表现和导师的认可，流程顺利得超乎想象。
最后，她才点开了顾青宇的聊天窗口。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他那句关于“简单”的询问。她打字，指尖平稳，心绪却像窗外开始飘落的细雪，轻盈而纷乱。
「论文最终版通过了，导师评价不错。」
信息发出，很快得到回复：「恭喜。辛苦了。」 附带了一个小小的庆祝表情。
姜羡看着那个表情，仿佛能想象出他此刻或许在会议间隙，或许在酒店房间，脸上露出的、为她感到高兴的淡淡笑容。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输入：
「突然多了几天假。瑞士的雪，真的那么安静吗？」
这一次，回复间隔了稍长一些。屏幕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烁了几下。
「比描述更安静。尤其在山里。」他问，「你想来看？」
直截了当。他捕捉到了她话语里隐含的意向。
「嗯，有点好奇。」姜羡回答，同样直接，「如果你不忙，或许可以当半天导游？」
发出这句话，她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走到窗边。雪下得大了些，纷纷扬扬，渐渐覆盖了楼下花园的枯草和路径。心脏在胸腔里平稳而有力地跳动，带着一种久违的、奔赴未知的微热。
手机震动。她走回去，拿起。
「我的日程可以调整。你什么时候到？我去接你。」后面附了一个苏黎世机场的代码和预计等候地点。
他甚至没有问她是否确定了行程，仿佛笃定她一旦开口，便是心意已决。这种默契，或者说，这种对她行事风格的了解，让姜羡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暖意。
她快速查阅了航班信息，选定了时间最近的一班，将航班号和抵达时间发了过去。
「好。那天见。路上小心，带足御寒衣物。」他的回复很快，依旧是简洁的叮嘱，但末尾加了一句，「等你来。」
“等你来。” 三个字，没有任何修饰，却像一小块投入心湖的暖石，漾开一圈微微动荡的涟漪。
接下来的两天，姜羡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与隐隐的期待中度过。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以实用和保暖为主，甚至没有特意购置新装。她办理了必要的出行手续，将公寓的植物托付给黎晴照看。她没有告诉室友们具体去向，只说是短期旅行。
出发前一晚，京北又下了一场雪。姜羡站在公寓落地窗前，看着这座被白雪温柔覆盖的城市。灯火依旧，却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朦朦胧胧。她即将暂时离开这片熟悉的、有时令人感到逼仄的天地，飞向另一片纯粹的、未知的雪光。
她不知道此行具体会发生什么。或许只是看一场雪，喝一杯咖啡，进行一次比以往更松弛的交谈。或许，那片“干净”和“安静”，能让他们暂时卸下某些包袱，以更本真的面目相对。也或许，什么都不会改变，距离依然存在，只是换了一个背景。
但无论如何，是她自己选择了出发。不是逃避，也不是妥协，而是主动迈向一个吸引她的“此刻”与“别处”。这种掌控着自身行动、并坦然面对其所有可能结果的感觉，让她感到踏实，甚至有一丝隐秘的兴奋。
飞机冲上云霄，穿过厚重的云层，进入平稳巡航。舷窗外是耀眼夺目的阳光和绵延无际的云海，与下方阴沉雪国仿佛是两个世界。姜羡戴上眼罩，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
她知道，当飞机再度降落，穿过云层，看到的将是阿尔卑斯山脉连绵的雪峰，和顾青宇口中那片不一样的“安静”。
旅程已经开始。而答案，或许就藏在苏黎世清冽的空气，和那片临界的雪光之中。她闭上眼睛，任由睡意袭来，心中一片澄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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