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雪停了,但咸阳宫内的寒意比风雪更甚。
嬴政病危、扶苏启用“海外邪术”的消息,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在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夜里悄然传开。尽管靖安司的铁腕已拿下数名散播流言的内侍,尽管章台宫三道宫门都已换上锐士营亲兵把守,但某些东西,终究是封不住的。
腊月二十四清晨,扶苏在章台宫偏殿召见冯去疾、李斯、萧何时,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昨夜,宗正府丞嬴禝邀宴,席间有六位闲居宗室、四位关内侯。”冯去疾声音低沉,“席间虽未明言,但多有提及‘陛下若有不豫,当依祖制’、‘监国终究是监国’等语。老臣已派人盯住。”
李斯呈上一卷名录:“御史台三日来,接到十一封匿名弹劾,皆指向太医署墨家医者‘以妖术惑主’、‘用蛮夷毒石’。虽未敢直指殿下,但其意昭然。”他顿了顿,“臣已密查笔迹,其中七封出自博士官署。”
“博士官署……”扶苏手指轻叩案几。那是儒生聚集之地,向来对新政、格物、海外探索多有微词。
萧何低声道:“还有一事。二期‘北疆凯旋债’认购,昨日骤减三成。商贾间流传,说朝廷国库已空,陛下病重,恐有剧变……”
殿内一时沉默。炭火噼啪,映着四人凝重的侧脸。
扶苏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宫檐下的冰凌正在融化,滴水声清脆,却衬得殿内更静。
“他们等不及了。”他望着远处嬴政寝宫的方向,“等不及父皇……等不及孤犯错。”
“殿下。”冯去疾起身,深深一揖,“陛下病体未明,此诚危急存亡之秋。老臣斗胆,请殿下暂缓新政,示以宽和,安抚宗室旧臣,待陛下……”
“待陛下如何?”扶苏打断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冯相,你以为他们真是担忧父皇?真是为了祖制?”他走回案前,手指重重按在那卷弹劾名录上,“他们怕的,是孤成功。”
三人皆是一怔。
“父皇若被海外药石救回,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墨家医道胜过了太医署千年传承,意味着格物实证压倒了阴阳五行。”扶苏的声音冷冽,“玉米若真能亩产五石,意味着关中粮仓将满,百姓不再依赖豪族放贷。国债若真能循环,意味着朝廷不再看他们脸色借钱。海外商路若真能畅通,意味着盐铁之利不再被几大世家垄断。”
他环视三人:“他们不怕暴君,暴君终会众叛亲离。他们怕孤这样的——孤给他们看的,是一条不再需要他们的路。”
冯去疾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跌坐回席。李斯闭目,深深吸了口气。萧何则眼中光芒闪动。
便在此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靖安司郎将磐石一身寒气闯入,顾不上行礼,单膝跪地:“殿下!寝宫急报——陛下醒了!”
嬴政醒来时,意识像是从深海中缓缓浮起。
首先感知到的是光——不是烛火,是透过窗纸的、清冷的冬日天光。然后是声音,极轻的,规律的滴水声。最后是气味,浓烈的、刺鼻的醋味和某种陌生的、清冽的气息。
他尝试动了动手指。很沉,像是灌了铅,但终究是动了。
“陛下!”榻边响起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是老内侍。
嬴政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他看见老内侍布满皱纹的脸,看见榻边铜盆里融化的冰水,看见远处垂手肃立、穿着古怪素麻衣的几名医者。
还有扶苏。
他的长子就站在榻尾,同样穿着素麻衣,脸上蒙着布,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眼神清亮坚定,正紧紧看着他。
“苏……儿。”嬴政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扶苏快步上前,在老内侍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将嬴政扶起些,喂了一小勺温水。温水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细微的刺痛,却也带来了些许真实感。
“朕……躺了多久?”嬴政问,声音依旧微弱。
“四日。”扶苏答,“父皇高热咳血,太医署束手。儿臣……用了海外药石。”
他说得平静,但嬴政从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紧绷。那是在等待审判的神情。
嬴政沉默。他感受着身体——虚弱,极度虚弱,五脏六腑都像被掏空了,但那股灼烧般的高热,那些堵在胸口的血腥气,确实……退了。
他想起昏迷前的最后印象:黑暗,窒息,还有无边无际的灼痛。
“那石头……有用?”他问。
“有用。”回答的是榻边一名年轻医者,他上前一步,深深行礼,“臣墨家田畴,奉殿下之命,以海外‘退热石’为主药,配以其他药材,为陛下清解热毒。陛下高热已退,咳血已止,脉象转稳。然病根深种,元气大损,需长期静养调理。”
嬴政看着他,又看向扶苏:“你信他?”
“儿臣信实证。”扶苏迎着他的目光,“他救回了三名中毒礼官,稳住了船队病患,也……稳住了父皇的高热。”
殿内安静下来。只有铜漏滴水,声声清晰。
良久,嬴政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带着病容,却有种说不出的释然。
“扶苏。”他唤道,用的是很多年没用的、平和的语气,“你比朕……有胆魄。”
扶苏喉头动了动,垂下眼:“儿臣僭越。”
“不是僭越。”嬴政缓缓摇头,目光扫过殿内那些陌生的器械、刺鼻的气味、严阵以待的医者,“是担当。朕当年若是有你这般担当,或许……”他没有说下去,转而道,“外头……不太平了吧?”
扶苏没有隐瞒:“有些流言,有些动作。儿臣已处置。”
“处置得好。”嬴政闭上眼睛,似乎在积蓄力气,片刻后又睁开,眼中锐光重现,虽弱,却依然是那位帝王,“告诉他们——朕还没死。朕的儿子用什么法子救朕,是朕的家事。谁再多嘴……”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
“让黑冰台去查!凡有异动者,无论宗室朝臣,先下诏狱!等朕能起身了,亲自审!”
这一声虽不大,却让殿内所有人脊背一凉。那股熟悉的、属于始皇帝的威压,竟在这病弱之躯上,再次隐隐浮现。
“父皇息怒,保重龙体。”扶苏低声道。
嬴政喘了几口气,疲惫重新涌上,但他强撑着,对扶苏道:“你去忙吧。朝堂上的事……朕信你。若有难决的……”他看向冯去疾、李斯、萧何三人所在的方向(他们此刻在殿外候旨),“让他们进来。朕……给他们定个调子。”
扶苏深深一躬:“诺。”
他退出寝殿时,冯去疾三人正等在廊下,面色忐忑。扶苏看着他们,只说了一句:
“父皇醒了。要见你们。”
三人浑身一震,连忙整理衣冠,躬身入殿。
扶苏没有跟进去。他独自走到廊外,站在昨夜的积雪上。阳光刺眼,雪地反射着白光,晃得人有些眩晕。
他抬头,望向巍峨的咸阳宫殿群。那些飞檐斗拱之下,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看着这里?有多少颗心正在蠢蠢欲动?
但没关系了。
父皇醒了。那道最关键的压舱石,稳住了。
他深吸一口冰冷而清新的空气,感觉连日来的疲惫仿佛被这口气吹散了些许。
接下来的路,该由他来清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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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冯去疾三人从寝殿退出时,神色各异。冯去疾面色复杂,李斯若有所思,萧何则隐隐带着振奋。
“陛下旨意。”冯去疾当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太子监国扶苏,朕之决断,即朕之决断,众卿当尽心辅佐,不得有违。二、墨家医者田畴等,救治有功,擢太医署副令,专司‘实证医学科’。三、凡再议朕之诊疗、议监国新政者,以‘离间君臣、动摇国本’论处,廷尉府可先拿后奏。”
三条旨意,一条比一条强硬,彻底堵死了所有质疑的渠道。
李斯深深一揖:“臣,领旨。”
萧何亦道:“臣领旨。二期国债之事,臣会亲自向关中各大商行说明。”
扶苏点点头,目光扫过三人:“有劳诸卿。朝会暂停期间,政务皆送章台宫偏殿。非常时期,望诸卿戮力同心。”
“臣等必竭尽全力!”
三人退下后,扶苏重新走进寝殿。嬴政又睡着了,呼吸平稳悠长,脸上那层病态的潮红已退去大半。
田畴正在记录脉案,见扶苏进来,低声道:“殿下,陛下脉象已稳,最危险的关头……算是渡过了。接下来是漫长的调养。”
“需要多久?”
“至少半年,才能恢复基本元气。且今后需绝对静养,不可再劳心劳力。”田畴顿了顿,声音更轻,“陛下脏腑受损颇重,即便调养得当,寿数……恐怕也……”
“孤明白。”扶苏打断他,目光落在嬴政沉睡的脸上,“能安稳退隐,享几年清福,便是够了。”
他走出寝殿,对候命的磐石道:“加派人手,寝宫内外,一只可疑的苍蝇也不许放进来。父皇康复的消息,可以适当透露出去,但病情细节,严禁外泄。”
“诺!”
“还有,”扶苏看向宫城之外,“张良那边……有消息了吗?”
磐石眼中寒光一闪:“会稽最新密报,已锁定三处可能藏身的海岛。水师快船已就位,三日内,必有结果。”
“好。”扶苏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海的方向,也是张良最后消失的方向。
“该做个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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