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犁试验成功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咸阳上下。农人们欢欣鼓舞，朝堂之上议论纷纷，而在这喧嚣之中，有一个人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与痛心。
他便是扶苏的启蒙老师，博士仆射——淳于越。
这位老儒生此刻正坐在博士学宫自己的值房内，面前摊开的《尚书》竹简，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隐约传来的、关于那“曲辕犁”和长公子的赞誉之声，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歧途！此乃大歧途啊！”淳于越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杯作响，茶水溅湿了竹简，他也浑然不觉。他脸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公子天纵之资，本当潜心圣贤之道，修习仁德礼义，将来以仁政教化天下，使万民归心。如今……如今却自甘堕落，与匠人厮混，行此奇技淫巧之事，还将此标榜为‘大道’！岂不闻‘君子不器’乎？！”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急。作为老师，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也是儒家学说在帝国最高层的希望，就这样“误入歧途”而不管不顾。
“不行！老夫必须去劝谏公子！定要将他拉回正途！” 淳于越霍然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不顾其他博士的劝阻，径直出了学宫，向着天工苑的方向走去。
当他来到天工苑那略显喧闹的官署门前时，正看到扶苏与公输哲等人围着一套刚刚打造好的桌椅，讨论着细节。地上还散落着曲辕犁的改进图纸，炭笔勾勒的线条清晰可见。
看到扶苏一身简便常服，袖口甚至沾染了些许木屑，与那些“贱业”匠人并肩而立，言谈甚欢，淳于越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公子！” 淳于越深吸一口气，高呼一声，大步走了进去。
扶苏闻声回头，看到是淳于越，微微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拱手行礼：“原来是老师来了。”
公输哲等人见是长公子的老师，一位博士高官，也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躬身行礼。
淳于越却看也没看公输哲等人，目光紧紧盯着扶苏，痛心疾首道：“公子！您可知您近日所为，已是本末倒置，偏离圣贤之道千里之遥了！”
扶苏心中暗叹，知道这一刻终究会来。他示意公输哲等人继续工作，然后引淳于越走到院中一株大树下相对清净之处。
“老师何出此言？”扶苏语气平和。
“何出此言？”淳于越情绪激动，“公子乃帝国长公子，身份尊贵，当思如何修身养德，如何研读经典，明辨是非，将来辅佐陛下，以仁德治天下！而非在此匠作之所，摆弄这些木头铁器！此等奇技淫巧，于治国何益？于教化何益？徒耗心力，有辱身份耳！”
他一口气将憋了许久的话倒出，期待着扶苏能如往日般，虚心受教。
然而，扶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没有丝毫动摇。待淳于越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师，您口口声声仁德治国，经典教化。那敢问老师，若遇饥荒，可能凭仁德让禾苗瞬间生长，让百姓果腹？若遇外敌，可能凭礼乐让甲胄坚固，让刀锋锐利？若遇瘟疫，可能凭诵经让病患痊愈，让民生安康？”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敲在淳于越的心上，让他一时语塞：“这……治国之大本，在于……”
“在于让百姓能活下去，活得更好！”扶苏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老师，您可知这新式曲辕犁，若能推广，可使天下农人耕作省力一半，深耕之下，亩产或可增加一成甚至更多！这意味着多少家庭可以免于饥馑？您可知这桌椅，可让学子官吏免于跪坐之苦，身体舒展，更利于读书理政？这难道不是最大的‘仁德’吗？！”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淳于越脸涨得更红，“圣人治世，岂是靠这些微末小技？”
“微末小技？”扶苏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历经沧桑的悲悯，“老师，您可知，正是这些您看不起的‘微末小技’，决定了文明的兴衰，国家的存亡！空谈仁德，而无强国富民之实，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昔日六国，哪个没有饱学儒士？为何最终为我大秦所灭？正是因为大秦重视耕战，重视这些能实实在在提升国力的‘技’与‘器’！”
“你……你竟将圣人之道与蛮秦……与强国之术混为一谈！” 淳于越气得浑身发抖，口不择言。
“并非混为一谈，而是道与器，本应相辅相成！”扶苏目光如炬，“我所追求的‘格物致知’，并非摒弃仁德，而是要找到一条更坚实、更有效的路径，去实现那‘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的大同之世！让仁德，有可以依附的强国之基！让教化，有可以传播的康庄大道！”
这番话，彻底击碎了淳于越固有的认知。他指着扶苏，手指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扶苏那双眼睛，那里不再有往日的温顺与迷茫，只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仿佛洞察了千年兴衰的睿智与坚定。
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说服这个学生了。他们之间，已经隔着一道巨大的、名为“认知”的鸿沟。
“道不同……不相为谋！” 淳于越踉跄后退一步，脸上满是悲愤与绝望，“公子既已背离圣贤，执意于此旁门左道，老夫……老夫也无话可说！只望公子将来，莫要后悔今日之抉择！”
说完，他猛地一甩袖袍，转身踉跄而去，背影显得异常苍老和落寞。
扶苏站在原地，看着老师离去的方向，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丝淡淡的怅惘。他知道，老师彻底远离他了，这只是思想交锋的开始。与儒家，与旧有观念的冲突，未来还会更加激烈。
但他不会后退。
他收回目光，转向天工苑内那些忙碌的身影，转向那些代表着未来与希望的图纸和工具。
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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