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渭水的水位开始下降，裸露的河滩上，探索级海船的龙骨与肋骨架显得愈发高大狰狞，如同一头搁浅的巨兽，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下一次潮汐的到来。船坞的工匠与水手们依旧在忙碌，但一种无形的紧迫感，随着北疆愈发频繁的军报和咸阳城内挥之不去的暗流，悄然弥漫开来。
扶苏站在船坞旁临时搭建的望楼上，手中拿着一份刚刚由信使快马送来的北疆军报。是蒙恬的亲笔信，除了例行通报防务，重点提及了韩信日前那场干净利落的斥候战，并附上了对匈奴右贤王冒顿可能即将有大动作的判断。信中，蒙恬再次肯定了韩信的才能，并隐晦地表示，已按照扶苏之前“固本、疲敌、伺机”的思路进行部署。
“冒顿……果然不甘寂寞。”扶苏放下绢帛，目光投向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阴山以北正在集结的匈奴铁骑。韩信的胜利证明了新式骑兵的威力，但也如同一块投入狼群的鲜肉，可能会刺激得对方更加疯狂和不顾一切。北疆一场大战，恐怕已在所难免。
他深吸一口气，将北疆的军务暂且压下。当务之急，是确保内部稳定，不能让赵高这类宵小在背后捅刀子。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从木梯传来。扶苏回头，只见王绾引着一名身着普通商贾服饰、但眼神精干、行动间透着一股利落气息的男子走了上来。此人正是黑冰台一名负责咸阳内部侦缉的队率，代号“巽风”。
“公子。”巽风躬身行礼，声音压得很低。
“如何？”扶苏直接问道，他知道没有紧急且重要的情报，巽风不会亲自冒险来船坞见他。
巽风从怀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皮纸，双手呈上：“公子，根据李斯提供的线索，以及我们近期的严密监控，终于锁定了赵高在城南的一处秘密据点，是一家看似经营漆器买卖的商铺，名为朱云阁。其掌柜是田亩的一个远房表亲，平日深居简出，但夜间常有形迹可疑之人出入。我们的人伪装成客商接近，发现其后院有暗门通往地下，内部空间不小，且守卫颇为森严，不似普通商号。”
扶苏展开皮纸，上面简单勾勒着“朱云阁”的位置、周边地形以及观察到的出入人员特征。其中一个被重点标注的名字，引起了扶苏的注意——海先生。描述的特征，与之前情报中提到的、与旧齐田氏有关的那个暗桩头目，高度吻合。
“果然……赵高与六国余孽，勾连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扶苏眼神冰冷。这“朱云阁”，恐怕不仅是赵高藏匿党羽、策划阴谋的巢穴，也可能是他与外部势力联络的中枢。
“还有，”巽风继续汇报，“我们监视郑妃宫中那名与赵高有过接触的宦官时，发现他前日曾悄悄与市井一名活跃的方士会面。那方士，正是之前散播关于天工苑行巫蛊流言的几人之一。虽然他们交谈内容无法探知，但时间点与流言散播高峰期吻合。”
线索正在一点点串联起来，指向那个隐藏在宫廷阴影之下的中车府令。
“做得很好。”扶苏赞许地点点头，“继续监视朱云阁，但要外松内紧，绝不可打草惊蛇。我要知道所有进出那里的人，尤其是这个海先生的动向。另外，那个宦官和方士，也给我盯死了，看看他们接下来还有什么动作。”
“诺！”巽风领命，正准备离去。
“报——！”又一声急促的通报从楼下传来。一名扶苏的亲卫快步上楼，将另一封密封的铜管递给扶苏，气喘吁吁道：“公子，北疆六百里加急！蒙大将军亲发！”
扶苏心中一凛，立刻接过铜管，验看封印是蒙恬的无疑，迅速打开。里面的绢帛上，字迹比前一次更加仓促有力：
“扶苏公子钧鉴：据最新斥候冒死回报，并审讯日前俘虏之胡虏头目得知，匈奴右贤王挛鞮冒顿，已尽起本部及胁迫之各部人马，控弦之士恐不下十万，于三日前离开阴山北麓王庭，兵分数路，似有绕过我重兵布防之主要关隘，穿插南下之势！其前锋游骑，已与我边境巡哨多次接战，攻势凶猛，不同于往年。大战将启，北疆危矣！恳请公子速报陛下，并协调关中，保障粮秣军械供应，万急！”
十万控弦之士！兵分多路，意图穿插！
扶苏握着军报的手，指节微微发白。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接到这确切的、规模空前的入侵消息，还是让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冒顿此举，显然是吸取了以往正面强攻关隘损失惨重的教训，试图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寻找秦军防线的薄弱环节，进行纵深打击。这无疑大大增加了防御的难度和不确定性。
他将蒙恬的军报紧紧攥在手中，目光再次扫过巽风带来的关于朱云阁的情报。
内有奸佞窥伺，暗施冷箭；外有强敌压境，大军犯边。
这一刻，扶苏同时接到了来自内部黑暗与外部烽烟的两份沉重密报。帝国的肌体，正同时遭受着溃疡的侵蚀和刀兵的创伤。
他沉默了片刻，脸上所有的情绪都收敛起来，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冷静。他看向王绾和尚未离开的巽风，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王绾，你立刻持蒙恬将军的军报入宫，面呈父皇，陈述北疆紧急军情。请父皇速召丞相、太尉、治粟内史等重臣议事，商讨增兵、运粮事宜。”
“巽风，黑冰台所有能动用的力量，从现在起，给我像钉子一样，死死盯住‘朱云阁’和所有与赵高有关的线索！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但要确保他们任何风吹草动，都必须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诺！”两人齐声应道，感受到扶苏话语中的凝重，立刻转身离去执行命令。
望楼上，只剩下扶苏一人。他独立于秋风之中，衣袂翻飞。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先是在咸阳城的方向停留了一瞬，那里有隐藏在暗处的毒蛇；随后，他的目光坚定地投向北方，那里有咆哮而来的狼群。
“赵高……你的末日，看来要提前了。”他低声自语，眼中寒光凛冽，“而匈奴……这将是你最后一次，在我大秦的铁骑与即将到来的新锐利器面前，耀武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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