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盐如玉，不仅击碎了污名化的谣言，更在咸阳的权力阶层中，投下了一颗分量十足的筹码。当那纯净的雪盐作为宫廷赏赐，流入少数顶级权贵府邸时，引发的震撼远非市井传言可比。
丞相府，夜。
冯去疾跪坐在书房内，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两个小巧的玉碟。一碟盛放着往日府中常用的、品质已是上乘的青盐，另一碟，则是今日宫中刚刚赏赐下来的、洁白如雪的“天工雪盐”。烛光下，两者的对比愈发鲜明，宛如砾石与美玉。
这位出身关中冯氏、与蒙氏并为帝国顶尖世族代表的右丞相，此刻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管家垂手立于一旁，低声禀报着：“……据少府那边隐约透出的消息，此雪盐制法，全由长公子及其天工苑掌控，产出效率似乎不低，且成本远低于预期。若真能大规模推广，其利……恐难以估量。”
冯去疾没有立刻回应。他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蘸取少许雪盐放入口中，那纯粹而柔和的咸味再次确认了此物的非凡。他又看了看那碟青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作为世族领袖，冯去疾的立场远比淳于越那般儒生，或赵高那等弄权之宦要复杂得多。他们冯氏一族，根植关中，与国同休，家族利益早已与大秦帝国深度捆绑。他们不反对强大帝国，甚至乐见其成，因为帝国的强大意味着他们家族的永续富贵。
但前提是，这种强大，必须在他们熟悉和能掌控的规则之内。
而扶苏长公子带来的“格物”之学，以及这雪盐所代表的、全新的生产力与利益创造模式，正在悄然挑战原有的规则。
“李斯那边，有何动静？”冯去疾缓缓开口。
管家回道：“李丞相府上也得了赏赐，听闻李丞相对此盐亦是赞不绝口，但并未有其他表态。倒是治粟内史和少府几位属官，近日往天工苑跑得勤快了些。”
冯去疾微微颔首。李斯是楚人，以法家术势立足，更看重的是这套新法能否强化中央集权，是否能被他纳入掌控。而治粟内史和少府，作为直接掌管国家财政和皇室产业的机构，对雪盐带来的巨大经济利益最为敏感。
“看来，这位长公子，是真正要成势了。”冯去疾轻叹一声。之前的曲辕犁、桌椅，虽也巧妙，但更多是“器”的改良，影响多在底层。可这雪盐不同，它直接触及了“利”的核心，关系到国库、民生，乃至整个盐铁专营的格局！这是能动摇国本的东西！
“家主，那我们……”管家试探着问道。世族大家行事，首要考虑便是家族利益。
冯去疾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长公子此道，虽看似离经叛道，然其成效卓着，陛下已然首肯。我冯氏，不可逆势而为。”
他顿了顿，指示道：“第一，约束族中子弟及门下官员，不得再参与非议长公子及其‘格物’之学的言论，过往种种，就此揭过。”
“第二，设法与天工苑那位公输哲，或其下得力匠人接触，不必急于求成，先结个善缘。看看这雪盐之事，我冯氏能否……分润一二。” 他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明确，世族大家从不排斥利益，关键在于如何获取。
“第三，”冯去疾目光变得深远，“仔细留意长公子后续还有何动作。尤其是……与农事、工械、财货相关者。此子胸中所学，恐怕远超我等想象。”
管家心领神会，躬身应诺。
冯去疾的策略，代表了大部分关中世族和一部分精明朝臣的态度。他们或许内心并不完全认同“格物”的理念，但在巨大的、看得见的利益和皇帝明确的态度面前，他们选择了务实和顺应。打压不如合作，排斥不如利用。若能在这新的利益格局中占据一席之地，那么长公子的道路，便是他们家族新的富贵之路。
与此同时，其他一些消息灵通的世族和富商也闻风而动。
天工苑的门槛，在雪盐问世后，似乎无形中抬高了许多。以往对这里不屑一顾的某些权贵，开始派管事前来“问候”，打着交流的旗号，试探着合作的可能。一些嗅觉敏锐的商人，更是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围拢过来，希望能拿到雪盐的经销之权，哪怕只是极小的一部分。
风向，在实实在在的利益驱动下，开始发生微妙的偏转。
章台殿内。
嬴政听着黑冰台关于各方势力反应的禀报，尤其是冯去疾等世族态度的转变，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冯去疾……倒是识时务。”他淡淡评价了一句。
他乐于看到扶苏能打破僵局，但也乐于看到这新的力量被纳入整个帝国体系，被各方势力在一定规则下消化、利用，而非成为孤立的、不可控的存在。冯去疾等人的转向，意味着扶苏的“格物”之道，开始真正触碰到帝国统治的根基，并开始被这个根基所接纳和融合。
这才是他想要的局面。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才能让帝国这棵大树更加枝繁叶茂。扶苏是那栽花人，而如何让这些花朵在帝国的园圃中有序生长，不产生破坏，则需要他这位帝王来掌控。
“告诉扶苏，”嬴政对侍立一旁的宦官吩咐道，“雪盐之事，关乎国计，让他用心办理。若有难处，可直奏于朕。至于那些找上门的……让他自己斟酌，不必事事禀报。”
这既是对扶苏能力的进一步考验，也是赋予了他更大的自主权。
天工苑内。
扶苏自然也感受到了外界氛围的变化。世族的示好，商人的追捧，与之前的孤立诽谤形成了鲜明对比。
公输哲有些兴奋，也有些担忧：“公子，如今各方瞩目，我们是否……”
扶苏抬手打断了他，目光清明：“公输先生，不必被这些浮云遮眼。雪盐之利，当以国为重，以民为本。与少府的合作需稳步推进，确保工艺不失，品质不降。至于那些想要分一杯羹的……”
他嘴角泛起一丝冷意：“告诉他们，天工苑欢迎有志于‘格物’、精通实务的人才加入。但若只想投机取巧，攫取利益，门在那边。”
他的目标，从来不是与这些世族豪门争利，而是要利用这“格物”之火，点燃整个文明进阶的引擎。雪盐，只是这漫长征途上的第一座灯塔而已。
他望向窗外，咸阳城的轮廓在夕阳下显得格外雄伟。
“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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