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晨光熹微,透过窗格,在酉州府衙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
苏承锦一夜未眠。
他独自坐在主位上,身前的案几上,茶水早已冰凉。
那身曾染满荣光的龙纹金甲被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只着一身玄色常服的他,只剩下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
双眼布满血丝,眼底的青黑深重如墨。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目光空洞地投向虚空,仿佛灵魂已经随着昨日那支远去的队伍,一同离开了这具躯壳。
那个被他下令关押的鲁康,像一条被遗忘的死狗,他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的欲望。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甲叶摩擦间发出细碎的铿锵声。
关临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看着苏承锦那落寞如山的背影,心头一紧,放轻了脚步。
“殿下。”
关临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苏承锦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
“按照您的吩咐,大军已在城外五里处扎营,秋毫无犯,未曾惊扰城中百姓分毫。”
关临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甘。
“只是……那个徐广义,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派人搜遍了全城,还是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啧。”
苏承锦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响,带着几分嘲弄。
“他倒是跑得快。”
“罢了。”
苏承锦终于动了动,他抬手,揉着自己发痛的眉心。
“将咱们采买的物资,连同此战的俘虏,还有这酉州府库、粮仓里的所有东西,全部搬空。”
“带回滨州。”
“经过调查,鲁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走之前把他砍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决绝的冷意。
“本王不能折了先生,还白来这一趟。”
“至于剩下的这个烂摊子……就让苏承明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关临看着他疲惫不堪的侧脸,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眸子,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死灰。
他心中刺痛,有千言万语想要安慰,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应答。
“末将……遵命。”
说完,他默默地退了出去。
……
晌午时分。
冬日的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上,没有半分暖意。
酉州城门大开。
延绵数里的车队,满载着粮食、布匹、铁料、兵器,在安北军的护卫下,缓缓驶出城池,朝着北方的昭陵关而去。
大军阵前,苏承锦策马而立。
赵无疆与关临分列左右,神情肃穆。
赵无疆看着那座刚刚被他们用鲜血和怒火攻破的城池,终究是忍不住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疑惑。
“殿下,为何……不干脆将这酉州城占了?”
苏承锦闻言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难得地透出了一丝无奈。
他看向赵无疆,像是看着一个不开窍的自家兄弟。
“你不是跟诸葛凡光着屁股玩到大的吗?”
“怎么这都看不懂?”
赵无疆被噎了一下,下意识地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几分憨直的尴尬。
苏承锦又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关临。
“你也不懂?”
关临那张总是写满坚毅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茫然,同样挠了挠头。
“半懂……不懂。”
苏承锦长长地叹了口气。
似乎,用这个话题来驱散心中那片化不开的阴霾,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放慢速度,与二人并行,声音轻缓,却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
“第一,酉州距离我们的滨州,中间还隔着一个翎州。”
“它的位置太尴尬,孤悬在外,难以策应。”
“若是作为大后方,补给线拉得太长,处处都是破绽。”
“我们现在,既没有多余的兵力驻守,更没有合适的人手去管理。”
苏承锦的目光投向远方,声音虽然沉闷却条理清晰。
“一个滨州,一个即将光复的胶州,已经足够让我头疼了。”
“老话说得好,步子迈得太大,是会扯到蛋的。”
“所以,酉州,我们不能要,也守不住。”
这番话说得浅显易懂,关临和赵无疆都重重地点了点头。
赵无疆瓮声瓮气地开口。
“殿下说的这点,我和老关都明白。”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透出压抑不住的愤恨。
“只不过……觉得憋屈!”
关临深以为然地重重点头,虬结的肌肉因为愤怒而绷紧,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怒火。
“咱们在前面跟大鬼国那帮畜生累死累活,他们在背后还要捅刀子!”
“当年江老王爷和江王爷镇守关北,也没遭过这种罪!”
“凭什么到了殿下这里,就得两面受敌,两头都得防着?!”
关临的话,说出了所有安北将士的心声。
苏承锦听着,脸上却不见愤怒,只有一片淡然。
他轻轻点头,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这,就是第二点了。”
“因为,人不同。”
他的声音很轻,却敲在二人心上。
“在苏承明眼中,我是他坐上那个位置最大的绊脚石。”
“所以,他当然要想尽一切办法,弄死我。”
“而两位王爷不同。”
苏承锦的目光变得深邃。
“他们是大梁的定海神针,是抵御外敌的屏障,但他们没有坐上那个位置的理由,更没有那个野心。”
“先皇明白,父皇……也明白。”
“所以,他们才会毫无保留地在背后支持两位王爷,让他们心无旁骛地驻守关北。”
关临和赵无疆听得若有所思。
片刻后,关临又提出了新的疑问,脸上写满了担忧。
“那殿下此次悍然兵出昭陵关,攻破酉州,不还是等于跟圣上撕破脸了吗?”
“到时候,圣上若是降罪于殿下,该如何是好?”
“不。”
苏承锦摇了摇头。
“我并非是跟父皇撕破脸。”
“我只是,跟苏承明撕破了脸。”
赵无疆皱起了眉头。
“这有何区别?”
苏承锦看着前方那条通往关北的漫漫长路,目光悠远。
“不一样。”
“苏承明,终究还没有坐上那个位置。”
“他现在虽然是监国,但大梁真正的权力,依旧牢牢掌握在父皇手中。”
“我这位父皇……”
苏承锦的语气变得复杂。
“在领兵打仗方面,或许只能算是一般。”
“但若是论起帝王心术,论起朝堂制衡和内政治理,他不会输给史书上的任何一个帝王。”
“只要父皇了解到事情的全部经过,他一定会明白,我为何会兵出酉州。”
“所以,即便我此举有藐视朝廷之嫌,父皇也绝不会对我降下真正的重罚。”
“因为……”
苏承锦的声音陡然压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自信。
“因为父皇他,如今看到了希望。”
“看到了收复胶州的希望!”
“他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想拿回胶州,洗刷他登基以来最大的耻辱!”
关临和赵无疆怔怔地看着苏承锦。
苏承锦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此次,为关北拿回了不少好东西。”
“粮食,甲胄,兵器,铁料……足够关北在短时间内稳住阵脚。”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那丝欣慰却迅速褪去,化为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只不过……”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若是可以,这些东西,我……一样都不想要。”
关临和赵无疆瞬间沉默了。
他们都明白,苏承锦宁愿用这满载而归的数百辆大车,去换回那个总是温和笑着的白衣先生。
气氛,再次变得沉重。
许久,苏承锦忽然开口,问了一个让两人都猝不及防的问题。
“你们说,我……配当这个安北王吗?”
关临和赵无疆同时愣住。
下一瞬,关临几乎是咆哮着开口,激动得脖子上青筋暴起。
“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
“您为滨州百姓做了什么,他们都看在眼里!”
“您为麾下将士做了什么,军队里的每一个兄弟都记在心里!”
“更别提我们这些被殿下一手提拔出来的将领!”
“在我们这群人的心中,只有殿下您,才配得上这个位置!”
“才配得上这面‘安北’大旗!”
赵无疆也重重地点头,声音沉稳而坚定。
“殿下,若是让小凡听见您这番说辞,以他的脾气,估计真要指着您的鼻子骂了。”
听到他们的话,苏承锦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无奈笑容,没有再说话。
只是默默地一夹马腹,策马向前。
寒风吹动着他的衣摆,将他那句压在心底,未曾说出口的话,吹散在荒野里。
我只是觉得……
我确实不值得你们这群人,那般坦然地,为我赴死……
……
大军走走停停,一天一夜的光景,转瞬即逝。
当第二日的晌午再次来临时,连绵的队伍,即将抵达翎州地界。
就在此时,一骑斥候快马加鞭,从前方疾驰而来,卷起一路烟尘。
“报——!”
斥候在苏承锦马前勒住缰绳,顾不上喘息,坐在马上高声禀报。
“王爷!亲卫营……在前方十里处安营扎寨!”
苏承锦的眉头瞬间紧紧皱起。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亲卫营?”
“本王不是让丁余护送先生……返回滨州吗?”
“他们驻扎在官道上做什么?!”
那名斥候被苏承锦的气势所慑,连忙摇头。
“属下……属下不知。”
“只是远远看见亲卫营的旗帜,不敢上前惊扰,便立刻回来禀报!”
苏承锦的心,猛地一沉。
一股莫名的不安,缠上了他的心头。
出事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猛地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冲出!
“驾!”
关临和赵无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策马跟上。
三骑快马,脱离了大部队,在官道上卷起三股狂龙般的烟尘,朝着前方狂奔而去。
十里的距离,在战马的全力冲刺下,不过片刻。
当苏承锦看到那片熟悉的营地时,他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亲卫营的士卒们,将一片不大的区域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神情肃穆,带着一种奇异的紧张感。
看到苏承锦如风驰电掣般赶到,所有士卒都吃了一惊,连忙单膝跪地。
“见过王爷!”
苏承锦翻身下马,动作快到带起一阵风。
他摆了摆手,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
“都起来!你们怎么停在这里了?!”
“丁余呢?”
一名离得最近的亲卫营什长站起身,恭敬地回答。
“回王爷,丁统领……在里面。”
“他正守着温先生,不让任何人打扰温先生施针。”
温先生?
施针?
这几个字,如同几道惊雷,在苏承锦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他猛地冲上前,双手死死抓住那名士卒的双肩。
“你……你再说一遍!”
他的双眼赤红,死死地盯着那名士卒。
“你说谁在里面?!”
那名士卒被王爷这副状若疯魔的样子吓得一愣,结结巴巴地重复道:“是……是温……温先生……”
苏承锦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浑身剧震!
他一把推开那名士卒,疯了一般,迈开大步就朝营地中央冲了进去!
温清和……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应该在戌城吗?!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炸开,最终汇聚成一个让他不敢置信的猜测!
他拨开层层护卫,冲入营地最核心的区域。
眼前的景象,让他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只见营地中央,燃着两堆巨大的篝火,驱散了周遭的严寒。
两道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躺在火堆旁的毛毯上。
正是上官白秀和于长!
他们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七窍残留的血迹触目惊心,看上去与死人无异。
而在他们身旁,温清和正跪坐在地,神情专注到了极点,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他的手指捻着一根细长的银针,正小心翼翼地,刺入上官白秀心口的某处大穴。
苏承锦本能地想冲上前去,可刚迈出一步,却又硬生生停住。
他怕。
他怕打扰到温清和。
他怕眼前的这一切,只是自己因为悲伤过度而产生的幻觉!
他不敢上前,只能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来回踱步,一双眼睛,却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黏在那两具“尸体”和温清和的身上。
“殿下!”
苏知恩和苏掠的身影出现在一旁,他们看到苏承锦,连忙上前行礼。
苏承锦一把抓住苏知恩的肩膀,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怎么回事?!”
“你和温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苏知恩看着王爷那双充满了血丝,写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不敢有丝毫隐瞒。
立刻将诸葛凡的整个计划,将“五日断脉丹”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全部说了出来。
听完之后,苏承锦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他胸中积压了一天一夜的,所有的绝望、悲恸、自责,都尽数吐了出去。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人气。
“为何……为何不派人先通知于我?”
苏知恩低下了头,轻声回答。
“是诸葛先生的意思。”
“他说,第一,是怕中途出现意外,怕您……白高兴一场。”
“第二是……”
苏知恩顿了顿,声音更低了。
“是说,您不知道,这一切,才像是真死……”
“否则,万一让朝廷那边的人看出了破绽,不免……又要横生枝节。”
苏承锦点了点头,嘴角扯出一丝复杂的笑意
“好。”
“我回去……再找他好好算账。”
他不再多言,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场中。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苏承锦的心,随着温清和每一次落针,每一次捻动,而高高悬起。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久到太阳开始西斜,久到苏承锦的双腿都已站到麻木。
温清和终于捻起了最后一根银针。
他吐出了一口浊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
他抬起头,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看向不远处那个一直站着的身影。
他笑了。
那笑容带着疲惫,却灿烂如骄阳。
“幸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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