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武昌的寒风里已有了年味。
颜述之从赵庄社学回府衙时,天色已近黄昏。马车在雪地上轧出深深的车辙,他撩开车帘,看见沿途村舍已陆续贴上了红纸春联——这是社学这半年教的内容之一,认字的学生帮家里写对联,字虽稚拙,却透着喜气。
“大人,”书吏在衙门口迎他,“京中又送东西来了。”
后堂的桌上摆着两个大木箱。一个装的是新印的《南北社学教材差异对照》五十册,另一个……颜述之打开箱盖,愣住了。
箱中整齐叠放着十几件孩童冬衣,棉絮厚实,针脚细密。有袄有裤,尺寸从五六岁到十二三岁不等。最上面放着一封信,是萧令仪的字迹:
“闻武昌冬寒,特制冬衣十五套,赠社学家境清寒之学子。尺寸按君前信所言学生年岁估算,若有不妥,可请李医士改制。另,稷儿已会翻身,甚是有趣。岁末事繁,盼君珍重。”
颜述之抚过那些柔软的棉衣,指尖能感受到细密的针脚。他想起上月信中提到,社学有几个孩子冬日仍穿单衣,手冻得通红。不想她竟记在心里,还特意制了送来。
“李医士呢?”他问。
“在厢房整理药材,说要备些驱寒的汤剂,年下给学生家里送去。”
颜述之点头,抱起那箱冬衣去了厢房。李医士正在分拣柴胡、防风、生姜,见他来,忙起身相迎。
“这些冬衣,劳烦您明日带去社学。”颜述之道,“按学生家境情况分发,莫声张,就说是……京中善人捐赠。”
李医士打开箱子一看,眼睛就湿了:“这可真是……王妮儿那孩子,今年冬天就一件夹袄,袖口都磨破了。她娘说等开春卖了鸡蛋再扯布,可这寒冬……”
“先紧着最需要的发。”颜述之顿了顿,“还有,年下这几日,社学放假,但您和张医士她们若得空,可去学生家看看。一是送些年礼——府衙备了些米面,二是……看看她们在家可还温习功课。”
这是他想了几日的主意。社学办了半年,最怕的是年节一放,学生就把学的忘了。若是医士们能借着送医送药的名头去看看,问问她们可还写字、可还算数,或许能多几分坚持。
李医士郑重点头:“大人思虑周全。我们几个商议了,年下这几日,每人负责两个村,定都走到。”
同一日的京城,东宫暖阁里炭火正旺。
云舒窈抱着快半岁的萧承稷,轻轻摇晃。孩子已会咿呀作声,小手抓着母亲衣襟上的绣花,黑亮的眼睛好奇地张望。
萧靖初从外间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他先到炭盆边暖了暖手,才过来看妻儿。
“今日朝上,父皇又提起武昌社学的事。”他接过儿子,小家伙立刻咧开没牙的嘴笑,“说颜述之那本《武昌社学推广实纪》写得扎实,已让翰林院抄录,发往各州府参考。”
云舒窈温声道:“令仪前日来看稷儿,也说颜大人每旬都有信来,事无巨细都记着。她还笑说,那些信攒起来,快成一本书了。”
“可不是。”萧靖初逗着儿子,“听说他还让医士年下走访学生家,这心思细得……倒让我想起母后当年办惠民医塾时,也是这般一点一滴做起来的。”
夫妻俩正说着,外头宫人来报:“公主殿下到。”
萧令仪披着件绯色斗篷进来,发间簪着那支梅花簪,脸颊被寒风吹得微红。她先解了斗篷暖手,才凑过来看小侄儿:“稷儿今日可乖?”
“刚吃了奶,正精神呢。”云舒窈笑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萧令仪这才想起,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这是怀瑾做的‘响铃球’,里头装着铃铛,外头裹了软布,给稷儿玩的。”她轻轻一晃,球里发出清脆的铃声。
萧承稷果然被吸引,伸手去够。萧令仪将球放在他手心,孩子紧紧握住,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怀瑾这几日又在鼓捣什么?”萧靖初问。
“在改纺车模型。”萧令仪在炭盆边坐下,“他说武昌那边女子班既然教格物,就该有些更贴近女子日常的教具。纺车家家都有,若是能做个省力的模型,女孩们学了,回去就能帮家里改进。”
萧靖初点头:“这想法好。对了,你送冬衣去武昌,可还妥帖?”
“按他信中所说学生年岁做的,应当合身。”萧令仪望向窗外飘起的细雪,“只是不知……他这个年,在武昌如何过。”
云舒窈柔声道:“有李医士她们在,总不会太冷清。再说了,过了年,开春,离归期就近了。”
萧令仪脸上微热,低头逗弄侄儿,没接话。
腊月二十八,武昌下了场大雪。
颜述之还是去了趟张家村社学。雪太深,马车难行,他便徒步走去。到村口时,靴子已湿透,棉袍下摆也沾满了雪。
社学里却热闹。王妮儿领着几个女孩在扫雪,见颜述之来,忙迎上来:“颜大人,这么大的雪您还来!”
“来看看。”颜述之进了屋。屋里生了炭盆,虽不很暖,却比外头强多了。墙上贴满了学生们的字画——有画的农具图,有写的对联,还有算数题。
王妮儿指着其中一副对联:“这是我写的:‘勤耕读,明事理;孝父母,敬师长’。先生说我写得好,贴在这儿。”
颜述之仔细看那字。虽还稚嫩,但结构已稳,笔画也认真。他点头:“甚好。”
“大人,”王妮儿忽然压低声音,“我娘说……过了年,想让我去镇上布庄当学徒。说学了算账,能帮店里记账。”
颜述之怔了怔:“你自己想去吗?”
女孩咬唇:“想去……又不想去。想去是能挣钱,不想去是……社学还没学完。张医士说,开春还要教认草药,还有新的算数学。”
“你若想去,便去。”颜述之温声道,“社学教你的,本就是为了让你能立足。在布庄记账,也是学以致用。至于没学完的功课……休沐日可回来学,我让张医士单独教你。”
王妮儿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颜述之从怀中取出个红封,“这是给你的压岁钱。不多,买些纸笔,继续写字。”
女孩接过红封,眼圈红了:“谢谢大人……我定好好学,不给社学丢人。”
离开张家村时,雪已停了。夕阳从云层后透出,将雪地染成一片金黄。颜述之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心中却轻松许多。
王妮儿要去布庄当学徒——这意味着,社学半年的教育,真能改变一个女孩的命运。她不再只能嫁人生子,还能有自己的活计,能挣钱养家。
这便是他要看到的。
回到府衙时,天已黑透。书吏备好了简单的年夜饭——一锅炖菜,几个馍馍。李医士和几位医士也在,大家围坐一桌,虽简朴,却温暖。
“大人,”张医士举杯,“敬您一杯。这半年,跟着您做事,踏实。”
颜述之举杯回敬:“是诸位辛苦。”
窗外传来零星的爆竹声。颜述之想起京城此刻,该是满城灯火,宫宴正酣。而他在这里,在这座陌生的城池,与一群同样在异乡的人,守着几盏孤灯,做着一些或许微不足道、却实实在在的事。
饭后,他回到书房。案上摆着萧令仪腊八时寄来的信,信末有一行小字:“今岁除夜,京中烟火如昼。遥想武昌,雪夜孤灯。然心在一处,便是团圆。”
他提笔研墨,在灯下回信:
“武昌岁除,雪后初晴。与医士数人共食简餐,谈及社学诸生近况,王妮儿年后将往布庄学徒,此教育初见之效也。今夕虽无烟火,然心中有光。春归在望,盼与君共话长短。”
写罢封好,他推开窗。雪后的夜空清澈如洗,繁星点点,比京城的烟火更明澈。
远处村落传来守岁的更鼓声,一下,两下,在寒夜里传得很远。
一年之约,已过大半。
待春归时,他要带回去的,不仅是这半年的政绩,更是这些实实在在的改变——那些会写字的女孩,那些能算账的妇人,那些在寒冬里收到棉衣的孩子,那些一点点亮起来的眼睛。
寒风吹进窗来,带着雪后的清冽。颜述之深吸一口气,望向北方。
还有四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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