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京城,落叶铺满了宫道。蕙兰雅集过后,萧令仪与颜述之因编纂《女子法律常识问答》而开始了书信往来。
第一次书信是颜述之送来的雅集讲稿修订本,附了一封简函。信笺用的是普通的翰林院公笺,字迹却挺拔有力:“公主殿下钧鉴:前日讲稿已修订,增补江宁王氏案详节,并附三条常见继承纠纷解答。不知体例可否,伏请指正。”
萧令仪当夜便回了信。她用素雅的花笺,字迹清秀:“颜大人雅鉴:稿已细阅,甚妥。唯‘立女户’一节,可否增实例?另,女子学堂夫子问:若父在而母亡,女儿对母嫁妆可有主张?此问常见,望大人解之。”
信送出后,萧令仪对陪侍的徐清韵笑道:“我这般直白提问,会不会显得咄咄逼人?”
徐清韵正帮她整理书案,闻言抬头:“公主问的是实务,颜大人答的也是实务。这般往来,才是正经做事的模样。”
三日后,回信到了。这次颜述之不仅解答了问题,还附了一册手抄的《景律·户婚篇》相关法条摘录,关键处用朱笔标出。信中说:“公主所问极切要。按律,母之嫁妆属私产,母亡后女儿确有继承权。然实务中多被父兄侵占,故臣增补‘如何主张权利’一节,列举契约、见证、诉讼三途。”
萧令仪读罢,提笔又问:“若女子不识字,不会立契,当如何?”
这问题她本是随口一问,不想颜述之的回信却格外郑重。信笺比往常厚了许多,展开竟是三页细述:“臣思公主此问,触及根本。不识字女子维权之难,犹如盲人行路。故斗胆建议:社学当教女子基础契约文书格式,医塾、女子学堂可设‘代书处’,助女子立契存证。长远计,女子识字方是治本之策……”
读到此处,萧令仪心中一动。她想起母后曾说:真正的改变,是让人获得自己站起来的力气。
她将这几封信带给沈静姝看。灯下,沈静姝一页页细读,良久抬头:“这颜述之,不止懂律法,更懂人心。”
“母后也这么觉得?”萧令仪眼睛微亮,“女儿与他书信往来这些时日,发现他每解一法条,必思‘此条于百姓何用’‘百姓用此法有何难处’。这般设身处地,实在难得。”
沈静姝微笑:“令仪,你可知这最难的是什么?不是学问,不是口才,是这份将心比心。他一个寒门出身的男子,能如此体察女子处境,尤为可贵。”
萧令仪脸微红,低头整理信笺:“女儿只是觉得,与他共事很是顺畅。”
“顺畅就好。”沈静姝不再多言,只道,“《女子法律常识问答》编成后,可先在京中女子学堂试用。若有不足,再修订推广。”
书信往来间,十一月悄然过半。这日萧令仪接到颜述之一封长信,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臣近日参与修订《社学通用律例启蒙》,见礼部所编教材多引经据典,虽严谨却失之晦涩。忽思公主所编农事教材以图示歌诀为要,生动易懂。故冒昧请教:律法启蒙可否效此法?如‘立契三要’可绘图示意,‘诉讼五步’可编成口诀……”
萧令仪读完,立即回信:“大人所思,正合我意。不若合编一册《社学律法图说》,以案说理,以图释法。我可请画师绘图,大人主理文案。”
信送出后,她亲自去了一趟翰林院。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找颜述之,门房通报时,颜述之正在值房整理卷宗,闻讯连忙迎出。
值房简朴,一桌一椅一书架,案上堆满了律例典籍。萧令仪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上一幅字上:“法理人情,两相周全。”字迹与信笺上一致。
“让公主见笑了。”颜述之有些局促,“此处杂乱……”
“乱中有序。”萧令仪微笑,“大人这字写得好。法理人情,两相周全——这八个字,便是编书宗旨了。”
谈起正事,颜述之渐渐从容。他取出一叠草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案例与法条对应。“臣选了十二个常见案例:田产之争、借贷纠纷、婚姻离合、遗产继承……每个案例设三问:一为何错,二如何改,三怎样防。”
萧令仪仔细看过,指着“婚姻离合”一案:“这个案例,可否将‘夫欲休妻’改为‘夫妻不和,欲和离’?休妻是夫权,和离是双方权利,意义不同。”
颜述之一怔,随即郑重行礼:“公主指正得是。是臣思虑不周。”
“大人不必如此。”萧令仪忙道,“我随口一提,大人觉得有理便改,若无理便罢。编书之事,本该商讨。”
这番往来被前来送文书的翰林院同僚看见,不多时便在翰林院传开了。有好事者问颜述之:“颜修撰与公主往来甚密,可是有甚打算?”
颜述之正色道:“公主忧心社学教材,下官奉命协助。此乃公事,诸君慎言。”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清楚,与萧令仪的往来,早已超出了单纯的公务。她看问题的敏锐,做事的务实,待人的真诚,都让他心生敬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这日晚间,颜述之在值房对着那叠书稿出神。窗外月色清冷,他想起家中情形:父亲是县学教授,清贫一生;母亲早逝,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我儿要读书明理,做个有用之人。”
有用之人。他一直在想,何为有用?如今隐约觉得,或许便是如现在这般——用所学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推动一些切实的改变。
他提笔给父亲写信,说了近来参与社学教材编纂的事,也略提了与公主的书信往来。信末写道:“儿近日深感,学问不止在经史,更在民生。公主殿下虽居深宫,却心系田野,儿敬佩之。”
信送出后,他又给萧令仪写了一封,详细说了《社学律法图说》的编纂思路,并附上调整后的案例。这次,他在信末多写了一句:“公主日前所言‘法理人情’,臣深以为然。立法为公,执法为民,此理古今皆同。”
萧令仪收到信时,正在宫中与沈静姝说女子学堂扩建之事。读完信,她沉默片刻,对母亲道:“母后,颜大人说他父亲是县学教授,母亲早逝。寒门子弟能入翰林院,必是吃了许多苦的。”
沈静姝看她一眼:“所以呢?”
“所以……”萧令仪轻声道,“所以他更懂得百姓不易,更珍惜能为百姓做事的机会。女儿觉得,这样的人,该得到重用。”
“你自己想重用他?”沈静姝问得直接。
萧令仪脸红了红,却坦然点头:“是。他于社学、于女子教育都有大用。女儿想请他参与更多事——不止编书,还有课程设置、夫子培训等。”
沈静姝笑了:“那便去请。你是公主,又是雅集主持,自有权力用人。只要他愿意,只要事情妥当。”
得了母亲首肯,萧令仪心中踏实许多。她回信给颜述之,除了讨论书稿,还正式邀请他担任女子学堂的“律法顾问”,每月抽半日去学堂答疑问诊。
信送出那日,京城落了初冬的第一场薄雪。萧令仪站在廊下看雪,徐清韵为她披上斗篷:“公主,颜大人会应吗?”
“会。”萧令仪笃定道,“他是个真正想做实事的人。”
果然,三日后回信到了。颜述之不仅应了邀请,还提议在女子学堂设“律法角”,陈列常见契约范本、诉讼流程图示,并定期更新案例解读。
信末,他写了这样一段:“臣幼时家贫,常见邻里纠纷因不懂法而吃亏。今蒙公主信任,得尽绵力,实乃幸事。定当竭诚,不负所托。”
萧令仪将这段读给沈静姝听。沈静姝听完,轻声道:“令仪,你找到同道中人了。”
“同道中人?”
“嗯。”沈静姝望向窗外纷飞的雪,“这世上,有人为名利,有人为权势,有人为安逸。但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心里装着更大的东西——想让这世道变好一点,想让人活得有尊严一点。这样的人,便是同道中人。”
萧令仪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去。雪越下越大,将宫檐殿宇渐渐覆白。而在宫墙之外,那些社学里、女子学堂里、寻常百姓家里,那些因着知识与法律而正在发生的微小改变,也如这初雪一般,悄无声息地覆盖着这片土地。
她忽然觉得,这个冬天,格外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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