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源新账房的砚台里，墨汁还未干透。
沈逸风刚在信纸上落下“南京裕丰”四个字，门房老张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手里举着一封盖着火漆的信：“沈先生！南京来的加急信！”
信封上，“裕丰钱庄”的朱红印章歪歪扭扭，像是被人仓促盖上的。
沈逸风拆开信，一股混杂着廉价香水和陈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细闻之下，竟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鸦片膏子味。
信是裕丰的掌柜陈九写的，字迹潦草，满纸惊惶：
“沈先生，裕丰钱庄突遭挤兑，市面上出现大量仿冒徐同庄票，我等毕生积蓄，尽成废纸！商号倒闭，百姓哭嚎，恳请沈先生南下救命！”
墨香里那股子邪祟的鸦片味，让沈逸风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这不是求救，这是报丧，是恒赉余党对整个江南商路下的战书。
“我去。”他放下信，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也去。”
门口传来林婉清的声音。
她刚从外面回来，湖蓝旗袍的下摆沾着些许水渍，像是刚下过船。
她走到沈逸风面前，眼神坚定：“我爹在南京有纺织厂，对那边熟。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沉痛，“我见过太多人因为假票家破人亡，这次，我不能置身事外。”
沈逸风看着她，点了点头。
十年前，林婉清为林记纱厂奔走；十年后，她为整个江南的商路请命。
这份心，比金子还重。
夜色笼罩下的下关码头，江风带着水汽和寒意。
小火轮的汽笛声在江面上回荡，撕开浓重的夜雾。
沈逸风和林婉清站在甲板上，望着对岸隐约可见的灯火。
“你说，他们怎么敢？”林婉清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把仿票做到南京，这是要断所有人的活路。”
“不是敢，是贪婪。”沈逸风望着漆黑的江水，“高桥的余党，就像附骨之疽。上海的根被我们拔了，他们就想在南京再长出一棵毒树来。”
船靠岸，两人没有片刻耽搁，直奔裕丰钱庄。
南京的裕丰钱庄，此刻已是人间地狱。
朱红的大门被挤得严重变形，门板上的金漆剥落，露出底下狰狞的木头。
门口黑压压一片，全是挤兑的商号掌柜和百姓。
“还我血汗钱！”
“庄票变废纸！我们全家都要饿死了！”
“裕丰！陈九！你们这群杀千刀的！”
哭嚎声、咒骂声、孩子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开水。
几个掌柜跪在地上，额头磕在青石板上，磕出了血，却无人理会。
沈逸风和林婉清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钱庄大堂里，掌柜陈九正被几个壮汉围着，衣衫被扯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他看见沈逸风，像是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抓住他的裤腿：“沈先生！您可来了！救救我们吧！钱庄的银子都被提空了，仿票……仿票太多了！”
“带我去库房。”沈逸风的声音冷静得像块冰，瞬间压下了周围的嘈杂。
库房里，一箱箱崭新的“徐同庄票”堆积如山。
沈逸风随手拿起一叠，对着灯光一照，脸色铁青。
假票！
从纸张的韧性，到油墨的气味，再到那个微不可察的“福”字暗记，和十年前恒赉的假票，一模一样！
“陈掌柜，”沈逸风将假票甩在桌上，“你这钱庄，到底是裕丰，还是恒赉的南京分号？”
陈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沈先生饶命！我也是被逼的！他们……他们是南京本地的青帮头子，还有几个穿西装的日本人，逼我开的这个庄，专门印假票收兑真银！”
“日本人？”沈逸风眼神一凛。
林婉清在一旁轻声道：“我爹说过，南京的青帮，最近和几个日本商人来往密切，说是要合伙做‘大生意’。”
沈逸风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模仿，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金融入侵。
高桥的余党，勾结了南京的本地势力，甚至可能还有日本人的直接参与，意图用假票掏空整个江南的财富。
他站起身，环视着绝望的人群。
他知道，现在不是查案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稳住人心，止住挤兑的浪潮。
“各位乡亲！”
沈逸风提高声音，沉稳有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裕丰的假票，我沈逸风担保，三天之内，我福源钱庄，按原价全额兑付！所有损失，我沈逸风一力承担！”
人群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议论声。
跪在地上的陈九也惊呆了。
“沈先生……这……这要多少钱啊？”
“您一个人，担得起吗？”
沈逸风目光如炬，扫过全场：“钱庄的信誉，比钱更重要。今天我守不住南京的商路，明天，上海的钱庄也别想独善其身。这是我们所有人的仗，我沈逸风，第一个不怂！”
他的话语，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一个老掌柜颤抖着站起来，将一把庄票递过去：“我信你！沈先生！”
紧接着，更多的人开始将手中的废纸般的庄票，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
沈逸风接过一叠叠假票，放在秤上称重，然后对陈九说：“去，给我备足现银。有多少备多少。”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兑付，这是在用福源的金字招牌，重新为江南的商路，注入一丝生机与信任。
窗外，南京城的夜依旧混乱。
但沈逸风知道，从他踏入裕丰钱庄的那一刻起，这场席卷南北的金融风暴，他接下了。
这不仅是为了报答周伯庸的教诲，守护林婉清的家园，更是为了守护这片土地上，每一个普通人赖以为生的、最基本的尊严。
而他身后，林婉清正默默地帮他整理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假票。
她的侧脸，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无比坚定。
这场仗，他们一起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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