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几乎不眠不休。
他将自己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岛，沉没在兰台最古老、最晦涩的典籍海洋之中。这些竹简，很多都是当年从秦宫秘府中缴获的，甚至还有一部分是战国时期各国秘藏的孤本残卷，被视作“不经”而幸免于焚书之火。它们的文字多是早已废弃的六国古文，或是秦代统一后的小篆变体，佶屈聱牙，艰涩难懂。其内容更是光怪陆离，充满了神话、巫术与荒诞的想象，与儒家所推崇的经义文章格格不入。
他彻底跳过了那些《孙子》、《吴子》之类的兵法典籍，也略过了《商君书》、《韩非子》等政论文章。他的目标，是那些被束之高阁、蒙尘已久的“旁门左道”——《山海经》的残篇，各地散佚的《志怪》轶闻，楚地祭司留下的祭祀记录，以及燕齐方士们关于炼丹、求仙的杂谈。
过程艰难无比。许多竹简因年代久远而残破不全，字迹模糊，语焉不详。杜衡只能凭借自己深厚的古文功底，结合上下文，一字一句地艰难辨认。他常常为了一个字的解读，而对着一卷残简枯坐数个时辰。
然而，就在这近乎绝望的搜寻中，他体内那丝微弱的巫血，似乎起到了某种奇妙的引导作用。每当他靠近一卷可能包含关键信息的竹简时，他的血脉就会产生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静电般的悸动。这并非强烈的警示，而是一种模糊的直觉，一种冥冥之中的牵引。凭借着这份天赋，他像一只嗅到水源的猎犬，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奇迹般地找到了一些关键的碎片。
他陆续发现了一些零星的记载。
一卷来自楚国的巫祝残篇中，提到了上古之时，天地秩序混乱，人神杂居，精怪横行。后来天帝命重、黎二人“绝地天通”，断绝了人间的通道，才使人神不扰，各安其位。这似乎暗示着，曾经存在一个异象频发、人与非人共存的混沌时代。
另一卷记录周穆王西巡的穆天子传残篇中，详细描述了穆王如何驱驰八骏，抵达昆仑之丘，与神秘的“西王母”相会，获赠不死之药。而在其漫长的旅途中，也遇到了诸多奇异的部落和生物，如“羽民国”、“贯胸国”等，这些记载在史家看来多为神话，但在杜衡眼中，却可能是对某个未知文明或种族的模糊记述。
他还找到了一份秦代方士的杂记，上面提到了卢生为秦始皇入海求仙，归来后带回了一句谶语：“亡秦者，胡也。”秦始皇因此深以为戒，发兵三十万，命蒙恬北击匈奴，并大修长城以拒“胡”。后世皆认为“胡”指匈奴，但杜衡此刻却心生寒意——如果卢生口中的“胡”，并非指匈奴这个民族，而是指某种来自北方的、更恐怖的“胡”呢？那长城，究竟是用来抵御人，还是用来抵御……非人？
这些发现都太过飘渺，如同雾中看花，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逻辑链。它们指明了威胁的存在，却并未给出应对的方法。
直到他又翻出了一卷材质极为特殊的残简。
这卷简牍非竹非木，材质温润如玉，却比玉石更轻。上面以某种密文写就，文字扭曲如蛇，盘绕如藤，仿佛有生命般在简牍上蠕动。寻常书吏见了，只会当是某种无意义的装饰图案。但杜衡的巫血在接触到它的瞬间，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鸣。他集中精神，血脉中那丝微弱的能量仿佛被激活，竟让他勉强能解读出其中的一部分含义。
这上面记载了一个名为“绝域”的古老仪式！
仪式的描述极为繁复，需要以特殊玉石为引（其色泽、纹理的描述，竟与他贴身收藏的那块玉璜有七分相似），结合特定的星象运转，于帝国疆域的几个“龙脉节点”之上，布下刻有符文的“界碑”。一旦仪式完成，便可“屏退邪祟，安抚地脉”，形成一道巨大的、无形的屏障，将某种来自域外的邪恶力量隔绝在外。
而举行此仪式最关键的一环，是需要拥有“巫真”血脉者作为主导，以其血脉之力，沟通天地，唤醒界碑的力量。
看到这里，杜衡只觉得一道闪电在脑海中炸开，所有的迷雾瞬间被驱散！
他终于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为何权倾天下的吕后，甚至更早的秦始皇，都如此执着地寻找“巫真”一族！他们并不仅仅是想预知未来，窥探天机，更可能是通过某种方式，感知到了这股来自北方的、超乎寻常的威胁！他们是在寻找能够应对这场灾变的“钥匙”！而那幅让他陷入幻象的星图，或许根本不是什么预言，而是举行“绝域”仪式的星象指引！
他，杜衡，就是那把钥匙。
这个认知让他兴奋，更让他恐惧。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历史谜题的答案面前，而这个答案，沉重得足以压垮整个帝国。
就在他试图从这卷残简中拼凑出更多关于“绝域”仪式的细节时，值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那名年轻的“影”信使再次匆匆而来，他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
“有急报？”杜衡心中一紧，以为是北方又出了什么大事。
“不，”信使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震撼力，“与北方无关。晁错大人……上《削藩策》三十章，言辞激烈，直指诸王。陛下震动，已密召其入宫奏对，彻夜长谈。朝局……将有大变！”
杜衡的瞳孔骤然收缩。
“陛下有令，”信使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命你，暂停他务，即刻梳理吴、楚、赵、胶西等最强诸侯国自开国以来的所有档案，找出其不法阴事、谋逆之举，无论大小，尽数摘录，以备不时之需！”
北方诡异的威胁尚未查明，内部削藩的风暴却已骤然升级！
杜衡感到一阵窒息。他手中的那卷记载着“绝域”仪式的简牍，此刻仿佛变得无比沉重，又无比讽刺。两大危机，竟似要同时在这片土地上爆发！文帝将他这把“旧眼”的刀，终于要从暗中观察，转向明面上的搏杀了。他要挥向的，是那些盘踞一方的、虎视眈眈的诸侯王。
而他手中的玉璜和那卷星图，那关于“绝域”和“巫真”的、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秘密，在这迫在眉睫的政治风暴面前，似乎又被暂时搁置了。它们就像一个被藏起来的、更可怕的梦，而现实，是另一场同样血腥的噩梦。
“臣……领命。”杜衡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信使离去后，他缓缓地将那卷材质特殊的简牍重新包裹好，藏入最深的角落。然后，他转过身，走向另一排木架。那里，存放着关于吴王刘濞、楚王刘戊等人的档案。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他就像一个同时看到了两场即将来临的火灾的人，却只能被命令去扑灭其中一场。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北方的阴影，绝不会耐心等待他们解决内斗。它正在黑暗中积蓄力量，等待着，等待着这个帝国最虚弱、最混乱的那一刻，然后，给予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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