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地平线时,林默已经站在医疗中心的手术台前。
无影灯冰冷的光照在台面上,反射出金属器械的寒光。他戴着无菌手套,手指悬空停在托盘上方——止血钳、手术刀、缝合针、吸引器……每一件都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但当他试图回忆上一次使用它们的情景时,脑海里只有模糊的影子。
“林医生?”助手是年轻医生杨明,二十三岁,病毒爆发时还是医学院实习生,现在已经是聚居地外科的第三把手。他小心翼翼地问:“今天第一台是阑尾炎,患者是东区农场的老陈。局部麻醉已经准备就绪。”
林默点点头,没有出声。他闭上眼睛,让手指自己选择——这是他在冰原上发现的唯一方法:不去“想”,而是让肌肉记忆接管。手指落下,精准地捏起手术刀,三号刀柄,十一号刀片,最适合阑尾切除的规格。
他睁开眼,走向手术台。
老陈躺在那里,脸色苍白但清醒。五十多岁的脸上刻着农活留下的深刻皱纹,腹部已经消毒铺巾。看到林默时,他努力挤出笑容:“林医生,麻烦你了。”
“放松。”林默说,声音平稳,“很快就会结束。”
刀尖划开皮肤。切口、止血、分离肌层、暴露腹腔……每一个动作都流畅得可怕,像精密机器在执行预设程序。但林默知道,自己的大脑里没有“程序”,只有一片雾。他在迷雾中摸索,靠的是手的感觉,是视觉的反馈,是某种深埋在神经末梢的“知道”。
阑尾暴露出来,已经化脓肿胀。他处理得很干净——切除、结扎、冲洗、检查周围组织有无损伤。然后开始缝合。
针穿过组织,线在手指间穿梭。打结的动作快而精准,每一个结都是标准的三叠结,松紧适中。
杨明在旁边看着,眼神从紧张逐渐变成敬佩。他见过林默手术很多次,但这次不同——林默的动作里有一种奇怪的疏离感,像在操作别人的身体,但技术依然无懈可击。
最后一针缝完。林默退后一步,摘下染血的手套。
“术后抗生素三天,流质饮食两天后转软食。”他说的医嘱和以往一模一样,“拆线时间看愈合情况,大概七到十天。”
老陈虚弱地点头:“谢谢林医生……听说你刚从冰原回来就……”
“没事。”林默打断他,转身离开手术室。
在洗手池前,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双刚刚完成手术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紧张,是因为某种更深层的断裂。手记得怎么做,但心不记得为什么要做。
“林医生,”杨明跟出来,犹豫着说,“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我忘了。”林默直接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刷着手臂,“忘了很多事。包括怎么做手术。刚才全靠手感。”
杨明愣住了:“那你——”
“但我还是做完了。”林默关掉水,用无菌毛巾擦手,“这就够了。”
离开医疗中心时,晨会刚刚开始。广场中央的公告板前聚集了二十几个人——各部门主管,加上几个居民代表。这是聚居地新的日常:公开会议,当场决策,所有记录会后张贴公示。
苏婉站在公告板前,手里拿着资料板。看到林默时,她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专业表情:“林默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讨论种子分配方案。”
公告板上贴着种子库带回的部分种子清单:耐寒小麦变种t-7、抗冻马铃薯、温室用快速生长蔬菜、还有几种改良豆类。清单旁边是聚居地目前的人口统计:两千一百四十七人,其中三百二十一人是共生者,其余是普通人。
问题很直接:种子有限,先种什么?优先给谁用?
农业主管王铁柱指着清单:“小麦和土豆是主食,必须先种。但温室蔬菜生长周期短,能快速补充维生素,预防坏血病。我建议三七开——七成土地种主食,三成种蔬菜。”
“但蔬菜需要温室。”李慕云皱眉,“我们现有的温室面积只够种清单上蔬菜种子的十分之一。如果要扩大,需要投入大量人力和建材,会影响垂直农场二期的进度。”
“那就先不扩大。”一个声音插进来,是商业区的代表赵志刚——就是之前会议上提议按年龄淘汰的那个人,“集中资源种主食,保证所有人不饿死。蔬菜可以等以后。”
“等以后?”医疗部的张医生反驳,“医疗中心现在已经有十七例维生素缺乏症了,大部分是孩子和老人。没有新鲜蔬菜,下个月这个数字会翻倍。”
争论开始了。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农业要产量,建筑要考虑实际,商业要效率,医疗要考虑健康。
林默没有立刻说话。他听着,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和语气。这些人的脸他大多认识——名字和职务对得上——但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网、过去的恩怨、各自的性格特点,这些他都忘了。他只能从此刻的发言中推测:王铁柱务实但固执,李慕云理想主义但有分寸,赵志刚功利但不算坏人,张医生心软但有时过于感性。
“我有个建议。”说话的是周小雨,她作为记录员参加会议,这是第一次主动发言。所有人都看向她。
女孩站起来,走到公告板前,用炭笔在清单旁边画了一个简单的图:一个圆圈,分成几块,像切开的蛋糕。
“这是我们现在有的可耕种土地。”她指着圆圈,“如果全种主食,能养活所有人,但会有人生病。如果分一部分种蔬菜,能预防疾病,但可能有人吃不饱。”
她顿了顿,环视众人:“但种子库的技术资料里,有一种‘套种’方法——在同一块土地上,高秆作物和矮秆作物间隔种植,光照和养分互补。还有‘轮作’——不同季节种不同作物,保持土壤肥力。”
她把图纸翻到下一页,上面是她昨晚画的示意图:小麦行间种矮生豆类,马铃薯垄间套种菠菜,温室立体种植——下层种蘑菇,中层种叶菜,上层种番茄。
“我们不用二选一。”周小雨的声音越来越自信,“我们可以兼顾,只要规划得够聪明。就像……就像画画,不同的颜色放在一起,能创造出更丰富的画面。”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这需要详细的种植计划。”王铁柱说,“而且要培训农民,很多人没听过这些方法。”
“那就培训。”苏婉接口,“资料里有完整的操作手册,我可以组织翻译和简化,做成图解版。小雨可以帮忙画示意图。”
“需要时间。”李慕云计算着,“至少要两个月才能建立起新系统。”
“但我们有时间。”林默终于开口,所有人的注意力转向他,“冬天还有三个月,正好用来准备。而且……”
他走到公告板前,手指点在人口统计的数字上:“我们不是两千一百四十七个独立个体,是一个共同体。如果有人饿肚子,那是整个共同体的失败。如果有人生病,那也是。所以方案不能只考虑‘最大化’,要考虑‘最均衡’。”
赵志刚还想说什么,但被秦风打断了。防卫队长一直靠在墙边,这时才直起身:“我同意林默。而且有件事要提醒——昨天夜里,外围巡逻队拦截了三个人,是西边三十公里一个小聚居点的代表。他们听说我们拿到了种子库,想来谈判。”
“谈判什么?”苏婉问。
“加入,或者交换。”秦风说,“他们有一百多人,大多是普通人,只有几个轻微变异者。粮食已经见底,如果不加入某个大聚居点,这个冬天熬不过去。”
这个问题比种子分配更难。
“我们不能拒绝。”老郑说,他今天以工程部代表的身份参加会议,“见死不救,那我们和周云有什么区别?”
“但我们的存粮也不够两千多人吃。”赵志刚立刻反对,“再加一百多人,所有人都要饿肚子。这是数学问题,不是道德问题。”
“数学是死的,人是活的。”老郑回击,“种子库的技术里有增产方法,我们可以提高产量——”
“那也需要时间!等不到增产,人就先饿死了!”
争吵再次升级。
林默闭上眼睛。混乱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但他心里出奇地平静。记忆的缺失像一层隔离膜,让他能抽离地看待这些争论——不是冷漠,而是清晰。他能看到每个立场的合理性,也能看到背后的恐惧:王铁柱怕饿死人,李慕云怕计划失败,赵志刚怕资源崩盘,张医生怕见死不救,老郑怕违背良心。
“这样。”他开口,声音不大,但压过了争论。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
“我们分步骤。”林默说,“第一步,接纳那一百多人,但明确条件:必须遵守我们的规则,必须参加劳动,暂时只能获得基本生存配给。”
赵志刚要反对,林默抬手制止:“听我说完。第二步,启动种子库增产计划,王铁柱和李慕云合作,苏婉提供技术支持,争取在两个月内让第一批快速生长作物收获。第三步,建立贡献积分制——不只是劳动,也包括创新、教学、医疗服务等,积分可以换取额外配给。第四步,派探索队去周边其他小聚居点,评估情况,建立联系网络,共享技术但暂时不扩大收容。”
他停顿一下,环视众人:“这不是完美的方案。但完美不存在。我们只能选一个‘最不坏’的,然后尽全力让它变好。”
没有人立刻同意,但也没有人激烈反对。大家在思考。
“谁来负责贡献积分制?”苏婉问。
“周小雨。”林默说,女孩惊讶地抬头,“你记录每个人的故事,也记录每个人的贡献。这个制度需要公平,也需要温度。”
“那探索队呢?”秦风问。
“等春天。现在冰原太危险。”林默说,“但在那之前,我们需要情报——夜瞳说它感知到北方变异体活动异常,可能和观察者的测试结束有关。我们需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会议又持续了一个小时,讨论细节。最终,方案以十六票赞成、三票反对、两票弃权通过。反对票来自赵志刚和两个商业区代表,但他们承诺会遵守集体决定。
散会后,林默最后一个离开广场。小七在医疗中心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两个烤土豆——刚出炉的,冒着热气。
“听说你做了手术,又开了会。”她把一个土豆递给他,“没吃早饭吧?”
林默接过,土豆烫手,但他握紧了。那种实在的温度,比任何记忆都真实。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
“我感知到的。”小七咬了一口自己的土豆,“不是用能力,是用眼睛——你从手术室出来时,走路有点飘,那是低血糖的表现。”
他们并肩往住处走。路上遇到的人都会点头致意,有些人会多说一句“林医生辛苦了”或“小七姐好”。林默大多只是点头回应,他不记得这些人的名字,但小七会在耳边轻声提醒:“那是老吴,木工坊的,他儿子上个月骨折是你治好的。”“那是刘姐,幼儿园老师,她丈夫死在第一次变异体袭击。”
每一句提醒,都像在迷雾中点亮一盏小灯。灯不够亮,照不远,但至少能看见脚下的路。
“下午有什么安排?”小七问。
“要去检查共生者的适应情况。”林默说,“老郑和刘小燕需要复查,还有另外四个申请轻度改造的人要评估。”
“我陪你去。”
“你不用——”
“我想去。”小七打断他,握住他的手,“而且你需要我。你记得共生体的生理指标,但不记得每个人的名字,不记得他们背后的故事。我记得。”
林默没有拒绝。他发现自己开始依赖这种“互补”——他提供专业知识和冷静判断,小七提供情感连接和记忆碎片。像两个残缺的半圆,拼在一起,勉强能滚动前行。
下午的检查在医疗中心的特殊观察室进行。老郑和刘小燕的数据稳定,改造组织与原生组织融合良好,没有排异迹象。但新申请的四个人情况复杂:一个是严重的辐射伤患者,希望通过改造增强细胞修复能力;一个是视力受损的前狙击手,希望增强感官;另外两个是普通人,没有特殊理由,只是“想变得更强”。
林默一个个面谈、检查、评估。他用的是种子库资料里的标准流程,严格、客观、数据驱动。但小七在旁边补充了他看不到的东西:辐射伤患者的妻子刚生下孩子,他怕自己活不到孩子懂事;狙击手因为视力下降陷入抑郁,觉得自己成了废物;那两个普通人,一个是因为在之前的袭击中没能保护家人而愧疚,另一个是单纯的恐惧——怕被时代抛下。
评估结果:辐射伤患者和狙击手符合条件,改造收益大于风险。另外两个被暂缓——不是因为技术问题,是因为心理准备不足。
“这不公平!”被拒绝的其中一人喊道,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为什么他们可以,我不行?”
林默看着他,平静地说:“因为你想变强是为了不害怕,但他们是为了继续贡献。害怕是正常的,但改造不能解决害怕,只能让你在害怕的时候多一把武器——而武器可能伤到自己,也可能伤到别人。”
年轻人还想争辩,但被同伴拉走了。
检查结束后,林默和小七登上了望塔。夕阳正在西沉,把整个聚居地染成暖金色。炊烟从各处升起,孩子们在受保护的操场上奔跑,工人们在修复围栏,农场那边传来拖拉机的轰鸣。
“你看,”小七轻声说,“虽然问题一大堆,但还在运转。像一台老机器,嘎吱作响,但还能走。”
林默看着这一切。记忆的迷雾依然厚重,但眼前的景象足够真实:他参与建立的这个地方,这些人,这种艰难但坚定的生活。
“小七。”他说。
“嗯?”
“南极的事……观察者说真相在那里。”
小七靠在他肩上:“我知道。苏婉已经在研究那些资料里关于南极的部分。她说病毒可能不是自然产生的,上一轮文明在南极留下了什么……但我们现在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这里需要你。”小七握紧他的手,“需要我们先站稳,先学会用种子库的礼物,先让这两千多人活得好一点。南极就在那里,跑不掉。等我们准备好了,再去面对最后的真相。”
林默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我可能永远也记不起以前的事了。”
“没关系。”小七说,“我们可以创造新的。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从这一刻开始——林默医生完成了三台手术,主持了晨会,评估了六个共生改造申请,然后和妻子在了望塔上看日落。这是今天的故事。明天还有明天的。”
林默低头看她。夕阳的光照在她脸上,柔和了所有轮廓。他不记得他们第一次亲吻是什么时候,不记得求婚的场景,不记得婚礼的细节。但他知道,此刻想吻她。
所以他吻了。
小七愣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回应。这个吻很轻,很短暂,但足够真实。
分开时,她笑了,眼睛里有泪光:“这个,我会记住的。今天,日落时,你在了望塔上第一次吻我——第二次人生的第一次。”
林默也笑了。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
夜幕降临,聚居地的灯火一盏盏亮起。而在远处的黑暗中,夜瞳蹲在森林边缘,金色的眼睛望着聚居地的方向。它的意识里,观察者的低语最后一次响起:
【样本进入稳定发展阶段。长期追踪模式激活。】
【下一观测节点:南极之旅启动前。】
【祝你们好运,后来者。】
夜瞳仰头,对着星空发出一声长啸。那声音在夜风中传得很远,但聚居地里的人们听不到——他们正忙着生活,忙着重建,忙着在废墟上种下新的种子。
而林默和小七从了望塔上下来,手牵着手,走进温暖的灯光里。
一天结束了。
但明天还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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