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足够冰雪消融,桃林蔓延,新城崛起,孩童长成少年。
足够守界盟的伤兵们养好伤口,足够废墟上建起新的房屋,足够田地里收获三十季庄稼,足够人们从不敢置信到习以为常——原来,没有长生殿统治、没有幽冥威胁的日子,真的可以如此平静。
十年后的春天,阿骨打站在新安城的城墙上,看着这座已经扩建了三倍的城池,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十年前,他是守界盟长老,是提着断斧与玄黄伪仙之躯搏命的战士。现在,他是南域联盟的首任盟主,是推行“凡人修士平等”新政的推行者,是无数人敬仰却也无数人诟病的……改革者。
“盟主。”一名年轻的文官小跑上城墙,手中捧着一叠厚厚的文书,“上个月的赋税统计出来了,还有各地新政推行情况的汇报。”
阿骨打接过文书,随手翻看。
赋税比去年同期增长了三成——不是因为他加税,而是因为南域绿洲的扩张,耕地面积翻了两倍,商贸路线增加了十七条。
新政推行遇到了阻力——主要来自一些残余的宗门势力和地方豪强。他们习惯了高高在上,难以接受与凡人平等。
“第七起冲突了。”阿骨打看着文书上的记录,眉头紧皱,“西林郡的赵家,仗着家族中有三个金丹修士,拒不执行‘耕者有其田’政策,还打伤了前去丈量土地的官吏。”
“已经处理了。”文官低声道,“凌霜将军亲自带人去的。赵家那三个金丹修士……现在在矿场服役,刑期三十年。赵家的土地已经按户分给了佃农。”
阿骨打点点头。凌霜是雪国护国军的队长,十年前苏醒后,主动请缨组建了“新政执法队”,专门处理这类事件。她手段强硬,铁面无私,但每次都依法办事,让人挑不出毛病。
“还有一件事。”文官犹豫了一下,“北边传来消息,有残余的长生殿势力在暗中串联,似乎想趁着新政不稳的时机……”
“让他们来。”阿骨打断道,声音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十年前我们能打垮完整的长生殿,现在收拾几个余孽,易如反掌。”
他合上文书,看向城外的田野。
正是春耕时节,田野里一片忙碌。有修士在施展小云雨诀灌溉,有凡人在用改良的农具翻土,有孩童在田埂上奔跑嬉戏。远处的新建学堂传来朗朗书声,那是陈玄在给孩子们上课。
一切都欣欣向荣。
但阿骨打知道,这繁荣之下,依然暗流涌动。
新政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曾经的宗门长老,现在要和凡人一样交税;曾经的地方豪强,土地要被重新分配;曾经高高在上的修士,犯了法要和凡人一样受审。
有人支持,自然就有人反对。
这十年,他处理了十七起叛乱,镇压了三十六个抗拒新政的势力,杀了……很多人。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楚天还在,会怎么做?
那个总是平静但坚定的家伙,会不会有更好的办法?
“阿骨打!”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城下传来。
阿骨打低头,看见陈玄正站在城墙下,手中提着两壶酒,仰头看着他。
“老陈?”阿骨打一愣,“你怎么来了?”
“找你喝酒。”陈玄扬了扬酒壶,“顺便……看看你这个盟主当得怎么样。”
阿骨打笑了,纵身跃下城墙。
两人在城外的桃林边找了块空地坐下——这桃林是从东麓移栽过来的,如今已经在新安城外绵延十里。桃花正盛,花瓣如雨。
陈玄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阿骨打:“尝尝,今年的新酒,用东麓的桃花酿的。”
阿骨打接过,一饮而尽。酒液清冽,带着淡淡的桃香,入喉温热。
“好酒。”他赞叹。
“清雪前辈的桃林,如今已经覆盖南域三成的荒漠了。”陈玄望着远方的绿色,“每年春天,桃花开的时候,风里都带着香。那些新迁到绿洲的百姓说,这是‘守护的香气’。”
阿骨打沉默片刻,又斟了一杯酒,洒在地上:“敬清雪前辈。”
两人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
聊起十年前那场大战,聊起楚天和四位女子的牺牲,聊起归真之门开启后的修复,聊起这十年的变迁。
“有时候我觉得,”阿骨打闷声道,“我们做的还不够好。新政推得太急,死了太多人。如果楚天在,他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楚天不会在。”陈玄平静地说,“如果他还在,这些事轮不到你做。但正因为他不在,才需要你来做——用你的方式,走你的路。”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知道孩子们现在手里的木牌,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阿骨打摇头。
陈玄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小的木牌,递给阿骨打。
木牌很简陋,边缘粗糙,明显是孩子自己刻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两行字:
要吃饭
也要修行
阿骨打的手微微颤抖。
他记得十年前,孩子们手里的木牌上刻的是“要吃饭不要长生”。那是幽冥入侵、长生殿暴政下的绝望呐喊。
而现在……
“这是学堂里一个七岁孩子刻的。”陈玄说,“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写,他说:‘吃饭是为了活着,修行是为了活得更好,保护想保护的人。’”
阿骨打久久不语。
“这就是楚天他们用命换来的。”陈玄轻声道,“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盛世,而是一个……有希望的时代。凡人不再恐惧修士,修士不再轻视凡人。修行不再是追求永生的工具,而是自强自立的途径。”
“长生……”阿骨打喃喃道,“到底是什么?”
“我教孩子们的时候说,”陈玄看向桃林深处,那里有几个孩童正在追逐花瓣,“真正的长生,不是活得多久,是活得有意义。”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我要回去了,下午还有课。你……也别太累了。新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慢慢来。”
阿骨打点头。
陈玄离开后,阿骨打独自坐在桃林中,看着手中的木牌出神。
夕阳西下,将桃林染成金色。远处炊烟袅袅升起,那是城中百姓在准备晚饭。有母亲呼唤孩童回家吃饭的声音,有商贩收摊时的吆喝声,有修士御剑飞过天空的破空声……
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人间最平凡也最真实的画卷。
阿骨打忽然笑了。
他站起身,将木牌小心地收入怀中,转身走向城池。
城墙下,几名年轻的守卫看到他,立刻挺直腰板:“盟主!”
阿骨打摆摆手,正要进城,突然停下脚步,看向其中一名守卫:“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那守卫一愣,随即恭敬回答:“回盟主,我叫王小虎,今年十八。”
“十八……”阿骨打喃喃道,“十年前,你才八岁。”
“是的盟主。”王小虎眼中闪过光芒,“我爹娘说,十年前是您和守界盟的前辈们,用命换来了今天的太平。所以我十六岁就报名参军,想成为像您一样守护九荒的人。”
阿骨打沉默片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好好干。记住,我们守护的不是权势,不是地位,是……这些。”
他指向城墙内。
那里,灯火渐次亮起,人声鼎沸,炊烟交织成温暖的网,笼罩着整座城池。
王小虎似懂非懂,但用力点头:“是!盟主!”
阿骨打走进城中。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行人如织。有凡人在街边卖菜,有修士在店铺里挑选法器,有孩童在巷口嬉戏,有老人在门前抽着旱烟闲聊。
看到他走过,人们纷纷行礼,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敬意——不是对强权的畏惧,而是对守护者的尊重。
阿骨打一路点头回应,最终来到了城中心的广场。
广场上立着一座石碑,碑上刻着所有在终局之战中牺牲的守界盟成员的名字。最上方,是楚天的名字。下方,是雪无情、风清雪、月天姬、花梦瑶的名字。
碑前,永远有鲜花供奉。
此刻,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颤巍巍地将一束野花放在碑前,然后双手合十,低声祈祷。
阿骨打没有打扰,静静站在远处。
老妇人祈祷完,转身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慈祥的笑容:“是阿骨打盟主啊。”
“老人家,您是……”阿骨打上前搀扶。
“我儿子,”老妇人指着石碑上一个名字,“十年前战死在幽冥渊。他走的时候,我哭瞎了眼。但现在……我不哭了。”
她看向周围的繁华街道,眼中含着泪光,嘴角却带着笑:“因为他用命换来的这个世界,很好。我的孙子现在在学堂读书,他说长大了要像他爹一样,守护这片土地。”
阿骨打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老妇人拍了拍他的手:“盟主,您也要好好的。九荒……需要您。”
说完,她拄着拐杖,慢慢走远了。
阿骨打站在碑前,许久。
夜幕完全降临,星辰浮现。那颗翠绿的梦瑶星,在夜空中格外明亮。
他看着星辰,看着石碑,看着周围的人间烟火。
忽然明白了。
长生是什么?
长生不是永生不死。
长生是有人记得你,有人因你而活得好,有人将你的信念传承下去。
长生是桃花年年开,星辰夜夜明,烟火代代传。
长生是……此刻。
阿骨打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广场。
在他身后,石碑静静矗立,碑前的野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远处,学堂的灯火还亮着,陈玄正在给夜课的孩子们讲解四季轮回的道理。
更远处,田地里,农人趁着月色在灌溉;工坊里,匠人在连夜赶制农具;军营里,年轻的士兵在操练……
一切都是如此平凡,如此真实。
而这,就是最好的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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