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驿馆的清晨，是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破的。陈远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闻声豁然起身，心中莫名一紧。来的不是宫中内侍，也不是王府属官，而是他留在袁州负责与栖霞谷秘密联络的一名心腹，浑身风尘，面色惶急。
“大人！”心腹噗通跪地，双手呈上一封没有任何署名的信，信角沾着些许泥土，“这是今早有人用箭射入袁州参将府内的！苏姑娘察觉有异，命属下星夜兼程送来！”
陈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抢过那封信，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撕开了封口。
信笺展开，那熟悉的、清秀却带着一丝决绝的笔迹，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入他的眼帘：
“君往北地觅封侯，妾向南洋泛孤舟。雏凤清于老凤声，他日或可鸣九州。珍重。”
寥寥四行，二十八字。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
却字字如刀，刀刀见血！
“君往北地觅封侯”——她认定他北上是为了功名利禄。
“妾向南洋泛孤舟”——她走了，独自一人，带着决绝，远赴南洋！
“雏凤清于老凤声”——雏凤！孩子！他们的孩子！她已经生下了孩子？还是即将临盆？她带着他们共同的血脉，远走他乡！
“他日或可鸣九州”——她对他们共同的理想已然失望，将希望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却与他陈远，再无瓜葛！
“珍重”——最残忍的告别，轻飘飘的两个字，划清了一切界限！
陈远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他扶着桌案，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走了……她走了……带着他的孩子……走了！
在他于京城苦苦支撑，试图在权力的夹缝中为他们寻一条生路的时候，她竟如此决绝地，斩断了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不相信他？！为什么不等等他？！
巨大的痛苦、被背叛的愤怒、以及深入骨髓的悔恨，如同狂暴的浪潮，瞬间将他淹没。他想起她最后那封沉默的信，想起赵老根代笔的疏离短笺，原来那时，她就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他胸腔中迸发出来。他猛地一挥袖，将案上的茶盏文书尽数扫落在地，碎裂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大人！”心腹和闻声而来的侍卫惊恐地跪倒在地。
陈远剧烈地喘息着，双目赤红，胸膛急剧起伏。良久，他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摧毁他理智的狂澜。他死死盯着手中的信纸，仿佛要将那每一个字都刻进灵魂里。
南洋……南洋！
她去了那里。那个充满未知、远离中原权力中心的地方。
“查！”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冰冷，“动用一切力量，通过李铁柱的所有商路，给我查！查她去了南洋何处！身边有谁！孩子……孩子怎么样了！”
他必须知道！他不能就这样失去她和孩子的踪迹！
“是！大人！”心腹连滚爬爬地退下。
就在这时，驿馆外再次传来动静，一名王府侍卫打扮的人昂然而入，倨傲地递上一份烫金请柬：“陈参将，王爷今晚在府中设宴，特邀参将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请柬精美，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陈远看着那封请柬，又看了一眼手中那封诀别的短信，脸上所有的痛苦与彷徨，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与平静。那是一种心死之后，将所有情感彻底冰封的平静。
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近乎完美的、谦恭而疏离的笑容。他接过请柬，对王府侍卫淡淡道：“回复王爷，陈远……准时赴约。”
侍卫满意离去。
房间内重归寂静。陈远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京城灰蒙蒙的天空。最后一丝柔软的牵挂，已被她自己亲手斩断。从此，他陈远，再无掣肘，亦……再无归途。
北地觅封侯？呵呵。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那他就在这北地，在这权力的中心，好好地“觅”一场“封侯”！
他要让所有人，包括那个远在南洋的女人看到，他陈远选择的这条路，能走到何等高度！
爱与理想，皆已幻灭。
剩下的，唯有权力与征途。
同一天，遥远的南洋，马六甲海峡附近，一艘悬挂着“福源号”旗帜的商船，正劈波斩浪，驶向一片未知的土地。船舱内，杨芷幽脸色苍白，虚弱地靠坐在榻上，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婴孩小小的，却异常安静，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陌生的母亲。
赵老根站在一旁，低声道：“先生，按您的吩咐，我们在新加坡稍作停留，补充了物资和人手，下一站，去爪哇岛。那里有我们早年布下的一点根基，荷兰人的控制也相对松散，便于我们立足。”
杨芷幽轻轻拍着孩子，目光透过舷窗，望向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眼神空洞而疲惫。
她斩断了与过去的一切，带着新生，驶向了命运的茫茫大海。
前路是凶是吉，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此以后，她必须为了怀中这个小小的生命，坚强地走下去。
裂帛之声，响彻南北。
一个时代的故事，在这一刻，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一半留在波谲云诡的北国权力场，一半漂向浩瀚无垠的南洋万顷波。而连接这两半的，唯有一份被深深埋葬的情感，和一个流淌着两人血脉的、刚刚降临人世的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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