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从破败的窗纸窟窿里漏进来时,已是辰时三刻。
萧景晏睁着眼,盯着屋顶椽木上厚厚的蛛网,静静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
风停了,只有远处依稀传来的、宫廷日常运作的模糊声响——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漱玉宫依旧死寂,昨夜巡查的人没有再来。
他起身,动作很轻。
先走到门边,从缝隙里向外观察片刻。
庭院里空空荡荡,积雪上除了他自己昨夜留下的浅浅脚印,便是几道属于巡查者的杂乱靴印,在偏殿附近逡巡一圈后,延伸向了更深的宫苑方向。
很好。
他回到屋内,从床板下取出一个小布包。
里面是几样零碎物件:半截蜡烛、火折子、一小包粗盐、一个豁口的瓦罐,还有昨天老太监福安偷偷塞给他的两个冻得硬邦邦的荞麦馒头。
他将馒头掰下一半,用旧布包好,又将瓦罐里残留的一点凉开水倒进一个稍小的陶碗。
想了想,又从柜子底层摸出一个扁平的、巴掌大的粗糙瓷盒,里面是半盒黑绿色的药膏,气味刺鼻。
这是柳太医去年留下的,治外伤颇有些效用,只是所剩不多。
准备妥当,他却没有立刻行动。
而是坐下来,就着渐渐亮起的天光,翻开那本《漕运辑要》,目光落在字句上,心思却在飞快转动。
赫连曜,北狄赫连部的三王子。
永昌十二年秋,北狄犯边受挫后议和,送来的质子。
名义上是“王子入雍,习礼明义,以示两国永好”,实则是抵押的人质。
萧景晏虽居冷宫,但这些年通过福安和零星的旧宫人闲谈,对这位质子的处境并非一无所知。
起初一两年,或许还有些表面工夫,居住在西苑怀远阁,配有仆役。
但随着北狄与大雍边境摩擦不断,这质子的待遇便每况愈下。
克减用度、仆役怠慢是常事,宫中皇子、宗室子弟,乃至有些权势的太监宫女,都将他视为可以随意折辱取乐的对象。
一个敌国的王子,在大雍皇宫里,活得不如得脸的奴才。
昨夜那伤,看样子是钝器击打或踢踹所致,位置在肋下,极易伤及内腑。
下手的人,根本没把他的死活放在心上。
萧景晏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上划过。
收留他,风险极大。
质子失踪或死亡,都是外交事端,哪怕只是个形式上的事端,也足以掀起风波。
自己这个冷宫皇子,一旦被牵连,最好的结果是彻底被遗忘在这漱玉宫,更糟的……
但昨夜那双眼睛,还有那按着伤口、在雪地里艰难挪动的身影,让他做出了选择。
不仅仅是因为同病相怜。
萧景晏冷静地剖析着自己的动机。一个活着的、对他抱有感激(或至少是依存)的北狄质子,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刻,会成为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
当然,前提是,他能活下来,并且记得这份“雪中送炭”。
风险与机遇,从来并存。
他合上书,站起身。时候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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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洞深处,远比萧景晏想象的要宽敞一些。
入口狭窄,需侧身挤入,但深入几步后,便是一个因墙壁倾颓、屋梁塌陷而形成的三角空间,约莫有半间厢房大小。
地面是碎砖和夯土,还算平整,角落里堆着不知何年何月遗落的朽木和破麻布。
顶部有几道缝隙,透下些许天光,足以让人勉强视物。
赫连曜就蜷缩在靠里侧、相对干燥些的一堆破麻布上。
他醒着,在萧景晏小心拨开入口遮挡的瓦砾、侧身进来时,那双狼一样的眼睛便立刻锁定了来者,身体绷紧,满是戒备。
一夜过去,他的脸色在晦暗光线下更显苍白,嘴唇干裂起皮。
按在肋下的手松开了些,但那里的衣衫被暗红色的血渍浸透板结,紧贴在身上。
萧景晏没有立刻靠近,他将手中的小包裹和陶碗放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自己则在对面的碎砖上坐下,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喝点水。”他指了指陶碗,声音平淡,“馒头是冷的,将就。药膏治外伤,效果还行,你自己看看要不要用。”
赫连曜的目光在食物、水和药膏上扫过,喉咙又滚动了一下,但他没动,只是死死盯着萧景晏。
“你是谁?”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北狄口音,但雍话说得还算清晰。
“萧景晏。住在这里的人。”萧景晏回答得简单。
“这里……是哪里?”
“漱玉宫。俗称,冷宫。”
赫连曜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冷宫。他显然明白这个词的含义。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萧景晏: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旧袍子,单薄的身形,平静到近乎没有表情的脸。
一个被遗弃的皇子。
“为什么……”赫连曜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帮我?”
萧景晏沉默了一下,道:“昨晚他们搜到这里了。如果你被抓住,死在外面,或者死在这附近,对我都是麻烦。”
这个回答冷酷而现实,撇清了任何多余的同情。
赫连曜听了,眼中的戒备反而稍微褪去了一丝。
比起虚无的善意,这种基于自身利害的考量,在宫廷里更显得真实。
他缓缓伸出手,先是端起陶碗,小口地抿着凉水。
水流过干涸的喉咙,他吞咽得有些急促,但很快控制住,没有喝太多。
然后,他拿起了那个冻硬的馒头,用力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濡湿,再一点点嚼碎咽下。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对食物的珍惜和谨慎。
萧景晏静静看着。
这是长期饥饿和缺乏安全感才会养成的进食方式。
吃了几口馒头,赫连曜的体力似乎恢复了一点。
他放下馒头,手指有些颤抖地揭开那个粗瓷盒的盖子。
刺鼻的药味弥漫开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肋下,尝试去解那粘着血污的衣衫,但稍稍一动,就疼得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冷汗。
萧景晏看着,忽然起身走过去。
赫连曜立刻警觉地后缩,牵扯到伤口,脸疼得扭曲。
“别动。”萧景晏的声音依然没什么起伏。
他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那是他平时用来裁纸或削木炭的,刃口很薄。“衣服粘住了,得割开。”
赫连曜盯着那把小刀,呼吸急促,眼神里闪过挣扎,最终,他咬着牙,缓缓松开了按着伤口的手,闭上了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
萧景晏下手很快。
小心地割开粘在皮肉上的布料,露出下面的伤口。
左肋下有一大片青紫肿胀的瘀伤,中央皮肤破裂,渗着血水和少许黄水,不算特别深,但面积不小,边缘有些红肿发热,已有发炎迹象。
看形状和伤势,像是被靴子狠狠踹的。
萧景晏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用之前包馒头的那块旧布一角,就着陶碗里剩下的少许水,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污垢。
赫连曜的身体抖得厉害,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硬是一声没吭。
清理得差不多,萧景晏用手指挖出一小块黑绿色药膏,均匀涂抹在伤口上。
药膏触及破损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赫连曜猛地抽了一口气,眼睛骤然睁开,里面布满血丝。
“忍一下。”萧景晏的声音很低,动作却不停。
涂好药,他从自己旧袍的内衬上,撕下相对干净的一条布,示意赫连曜抬起胳膊,替他简单包扎固定。
布条不够长,打结时难免触碰到伤处,赫连曜疼得冷汗涔涔,嘴唇咬得发白。
包扎完毕,萧景晏退回原处坐下,将小刀仔细擦干净收回怀里。
赫连曜缓了好一阵,才慢慢松开紧咬的牙关,气息紊乱。
他低头看着肋下那粗糙但还算妥帖的包扎,又抬头看向萧景晏。
少年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刚才处理伤口的不是他。
“谢……谢。”这两个字从赫连曜齿缝里挤出来,有些生硬。
萧景晏没接这话茬,转而问道:“谁干的?”
赫连曜眼神一暗,掠过刻骨的恨意,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下,变成一片隐忍的阴郁。
“三皇子……身边的一个侍卫。”他哑声道,“说我行礼时腰弯得不够低,冲撞了贵人。”
理由荒唐至极。
无非是寻个借口,发泄对北狄的敌意,或者单纯以欺凌弱者为乐。
萧景晏并不意外。
他自己虽因身在冷宫,少受这种直接折辱,但类似的戏码,在这宫墙之内,每天都在上演。
“你逃出来的?”
赫连曜点头,语带嘲弄:“怀远阁?看守的人喝酒赌钱去了。我挨了打,他们扔我回去,也没人管。半夜……翻墙出来的。”他顿了顿,“不知道该去哪儿。胡乱走,就看到这边……好像没人。”
“伤是怎么处理的?”萧景晏指指他肋下之前显然简单压过的样子。
“自己……随便按着。”赫连曜垂下眼帘,“在北狄时,看我阿爸的侍卫们……学过一点。”
萧景晏不再多问。
他拿出自己带来的那半块硬面饼,掰成两半,将稍大的一半递给赫连曜。
“这个也吃了。伤没好之前,别乱动。这里暂时安全,白天除了一个老太监偶尔会来送点炭火吃食,没人会进来。晚上,我再给你送水和吃的。”
赫连曜接过面饼,紧紧攥在手里,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他看着萧景晏,那双狼崽般的眼睛里,情绪复杂翻涌,最终低声道:“你……不怕惹上麻烦?”
萧景晏站起身,拍了拍旧袍上的灰尘。“待在这里,别出声,别出去,就是对我最大的不麻烦。”
他走到墙洞入口,侧身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蜷在破麻布上的赫连曜。
晨光从顶部的缝隙漏下几缕,恰好照亮少年半边染血污的脸颊和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
“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萧景晏说完,身影消失在墙洞外的光亮里。
瓦砾被重新小心掩好。
墙洞内重归昏暗寂静。
赫连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里攥着冰冷的饼,肋下药膏开始发挥效用,带来阵阵清凉,压下了些许灼痛。
他听着外面极轻微的脚步远去,消失。
然后,他慢慢低下头,将脸埋进膝盖间,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只有死死咬住的牙关,和攥得骨节发白的拳头,泄露着这个十二岁少年全部的屈辱、痛楚,以及一丝绝境中抓住浮木般的、微弱的、不肯熄灭的求生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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