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工坊初现曙光的喜悦，并未能冲散皇都内愈发沉重的政治阴云。次日，关于海政司“靡费无度”、“招惹强敌”的攻讦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几位阁老和周尚书的暗中推动下，有愈演愈烈之势。流言蜚语在官场坊间悄然流传，将烈日帝国的威胁轻描淡写地归为“海外蛮夷滋扰”，而将帝国备战之举描绘成劳民伤财的“穷兵黩武”。
摄政王府，书房。
慕容翊负手立于窗前，听着身后暗卫统领的低声汇报，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寒芒，显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周廷儒昨日傍晚，秘密会见了致仕在家的前礼部侍郎王焕之，此人乃清流领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今日早朝前，又有数名御史联名上了一道弹劾海政司‘用人不明、技术奇诡恐伤国本’的折子。”暗卫的声音平稳无波，陈述着冰冷的事实。
“知道了。”慕容翊淡淡应了一声，“继续盯着，留意他们与宫内，尤其是与那些老太妃们的动向。看看除了空谈大义，他们还能拿出什么实际手段。”
“是。”暗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慕容翊转身，看向坐在一旁，正凝神翻阅着一叠人员档案的沈玲珑。“朝堂上的聒噪，自有我去应付。西行使团的人选，必须尽快定下。此事关乎帝国能否看清前路，刻不容缓。”
沈玲珑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眉心，即便以她的精神力量，连续多日处理政务、引导炼钢，也感到了些许疲惫。“核心成员，我初步拟定了几个。”她将一份名单推到慕容翊面前。
名单上列着几个名字：
· 正使： 空缺。
· 副使（夷情）：沈明轩 - 熟悉海外情报，通晓多方势力动态，思维敏锐，是分析烈日帝国虚实的最佳人选。
· 副使（技术）：墨衡 - 技术局的灵魂，唯有他亲见，才能准确评估烈日帝国的技术水准，并尽可能获取关键知识。但他本人更倾向于留在工坊主导研发。
· 护卫统领：玄七 - 暗卫中的顶尖高手，忠诚可靠，精通潜伏、刺杀与反刺杀，能应对极端情况。
· 随行书记官、通译、精锐暗卫及海政司探员若干。
慕容翊的目光在“正使”的空缺上停留片刻，又看向沈明轩的名字，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明轩能力足够，但资历尚浅，且与你关系特殊，若为正使，恐授人以柄，言我等任人唯亲。他作为副使，负责核心情报分析，最为妥当。至于正使……”
他沉吟着，指尖在名册上轻轻敲击：“需要一个老成持重、身份足够，又能完全领会我等意图，并且……敢于冒险之人。”
沈玲珑也明白慕容翊的顾虑。西行并非坦途，危机四伏，正使不仅要面对外部的烈日帝国，可能还要应对内部某些势力的掣肘甚至暗算。这个人选，必须智勇双全，且立场绝对坚定。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通报，竟是皇帝萧景睿身边的首领太监亲自前来，传陛下口谕，召摄政王与睿国夫人即刻入宫，于南书房议事。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定然与近日的朝争及西行之议有关。
南书房内，炭火温暖，茶香袅袅，但气氛却比慕容翊的书房更为凝滞。除了皇帝萧景睿，周廷儒赫然在座，此外还有一位须发皆白、身着国公朝服的老者——成国公陆铮，他是勋贵中较为保守一派的代表，虽在先前改革中未受直接冲击，但对海政司的做派一直颇有微词。
见礼之后，萧景睿开门见山：“皇叔，沈爱卿，今日召二位前来，仍是商议西行使团一事。周爱卿与陆国公，对此事仍有疑虑，望二位能再陈利害，以安众心。”
周廷儒率先开口，依旧是那套“持重”、“避免挑衅”的论调，最后更是直接点明：“陛下，西行凶险，使团正使人选关乎国体，必要一位德高望重、老成谋国之士方可胜任。老臣举荐礼部侍郎张文远张大人，其人性情沉稳，精通礼制，定能不辱使命。”
陆国公也慢悠悠地补充道：“是啊，陛下。张侍郎确是合适人选。至于海政司所提之沈明轩、墨衡等人，或年轻气盛，或痴迷奇技，担任副使已是破格，若委以正使之重任，只怕……难以服众，亦恐误了大事。”
这话语中的排挤与对海政司体系人员的不信任，几乎毫不掩饰。
沈玲珑心中冷笑，那张文远她有所了解，是个标准的传统文官，让他去遵循古礼交涉或许还行，但要去洞察一个工业帝国的虚实，窃取技术机密，只怕连门都摸不着。
慕容翊正要开口反驳，沈玲珑却轻轻抬手，示意由她来应对。她目光平静地看向周廷儒和陆铮，声音清越而不失恭敬：“周尚书，陆国公，二位大人所虑，无非是西行之风险与正使之人选。风险，确实存在。但请问二位大人，若因惧怕风险而闭目塞听，待他日烈日帝国铁舰陈列于大江之上，火炮指向皇都城头之时，我们该如何应对？是靠张侍郎的‘沉稳’与‘礼制’去与对方辩经吗？”
她不等二人回答，继续道：“至于正使人选，张侍郎固然德高望重，然西行之使命，并非简单的邦交礼仪。其核心在于‘探查’，探查烈日帝国之军备、技术、国力、物产乃至其内部矛盾。这需要使团成员具备极强的分析能力、对格物之学的了解，以及……临机决断之魄力。若按部就班，拘泥成法，只怕我等需要的情报一样也拿不回来，徒耗国帑，空费时日。”
周廷儒脸色一沉：“睿国夫人此言，未免太过小觑天下士人！难道离了海政司，我睿国便无人可堪此任了吗？”
“非是小觑，”沈玲珑从容道，“而是术业有专攻。正如查账审计，需精通数算逻辑；清丈田亩，需熟知农事地理。探查一个完全陌生的工业帝国，自然需要具备相应眼光与能力之人。此非道德文章可以替代。”
她转向萧景睿，躬身道：“陛下，臣并非坚持正使必须由海政司出身者担任。臣只坚持一点，正使人选，必须深刻理解此次西行的真正目的，并拥有足够的智慧与魄力去实现它，而非仅仅做一个泥塑木雕般的‘钦差’。”
萧景睿看着沈玲珑，又看了看面色不豫的周廷儒和陆铮，心中已有决断。他年轻，但他不糊涂，深知此刻帝国最需要的是什么。
“沈爱卿所言在理。”萧景睿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西行使团，非同一般邦交。正使人选……朕看，鸿胪寺卿李璟，或可胜任。”
李璟？
这个名字一出，连慕容翊都微微挑眉。李璟此人，年近五旬，并非海政司一系，也非周廷儒等清流核心。他出身翰林，曾任地方督抚，后调任鸿胪寺，处理过不少棘手的边藩事务，以务实、灵活着称，既懂得官场规矩，又不乏变通手段，最关键的是，他对新政虽未明确表态支持，但也从未反对，是个典型的实干派。
由他出任正使，既堵住了清流之口（李璟并非海政司“自己人”），又能确保使团不至于因正使的迂腐而一事无成。他只需稳住大局，具体的探查工作，可由沈明轩和墨衡负责。
周廷儒和陆铮显然也没想到皇帝会提出这个人选，一时语塞。李璟确实资历足够，能力也有目共睹，他们找不到强烈的反对理由。
“陛下圣明。”慕容翊率先表态，“李卿老成练达，堪当此任。”
沈玲珑也微微颔首：“臣附议。”李璟或许不是最理想的人选，但确实是当前局势下最能平衡各方、确保使命达成的选择。
萧景睿见无人反对，便一锤定音：“既如此，便定李璟为正使，沈明轩、墨衡为副使，玄七领护卫，使团一应人员、船只、物资，由海政司与兵部、户部协同，尽快筹备，择日出发！”
“臣等遵旨。”
退出南书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慕容翊与沈玲珑并肩而行。
“李璟是个聪明人，”慕容翊低声道，“他知道该怎么做。明轩和墨衡，可以放手去干。”
沈玲珑点了点头，目光却望向宫墙外遥远的天际：“人选已定，但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我总觉得，‘尊者’的残党，不会让我们如此顺利。”
慕容翊冷哼一声：“魑魅魍魉，何足道哉。他们若敢伸手，便一并斩了就是。”
他的声音带着铁血的气息，在这暮色渐深的宫苑中，显得格外凛冽。西行的航路已然确定，但暗处的波涛，或许比大洋上的风浪更加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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