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卡多与罗格·多恩的离去,仿佛带走了一种公开事务的正式氛围。房门重新合拢,房间内只剩下五人,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关于未来军事与政治布局的余韵。但更深的暗流,此刻才开始真正涌动。一种更为私密、也更具探索性的氛围,在沉默中悄然建立。
帝皇并未立刻返回那象征权力的主座,而是以一种近乎学者式的姿态,缓步走向房间一侧看似浑然一体的墙壁。他的指尖——那双既签署过灭绝令也描绘过文明蓝图的手——并未释放任何可见的能量光芒,只是在墙壁表面沿着特定角度与压力轨迹,划过一个看似简单却蕴含复杂几何韵律的弧线。墙壁内部传来几不可闻的、类似古老锁具契合的细微声响,随即,一块约莫半米见方的墙体无声内陷、滑开,露出一个内嵌的、散发着类似夕阳光辉般柔和暖光的储藏空间。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机密文件,只有寥寥几件器物:一个造型极为古朴、表面带着手工旋纹痕迹的深褐色陶壶,以及五只素净无华、胎体均匀的米白色杯盏。器物样式简洁至极,却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温润。
他亲自取出这些器皿,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的前奏。陶壶与杯盏轻轻落在深色木桌上,发出轻微的、悦耳的磕碰声。帝皇执起陶壶,倾斜壶身,温热的、色泽宛如琥珀般莹润的液体,带着氤氲热气,注入杯盏。一股独特的香气随之弥散开来——那并非任何一种常见的茶或香料,更像是由多种清冽植物根茎、陈年木质精华与冰川水特有的冷冽气息,经过微妙配比调和后,在热度激发下产生的复杂幽香。这香气似乎具有某种宁神的特性,让人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纷杂的思绪都为之沉淀。
“原料采自喜马拉雅山脉深处,仅存于少数完全封闭的古老生态穹顶内,由特定的地热与光谱培育,经过严格筛选和超过五十年的自然陈化。”帝皇将第一杯推向正对面的林江,声音平稳,如同介绍一项严谨的实验成果,“萃取过程使用了精确定义的微波频率振荡,旨在最大化释放其舒缓神经中枢、促进思维连贯性与清晰度的有效成分,同时避免任何可能干扰独立判断或诱发依赖性的物质。不含酒精,不含神经兴奋剂,也不含灵能残留。我想,接下来的探讨,我们需要尽可能清醒、理性且……开放的思想状态。”
林江伸出双手,接过温热的杯盏。指尖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既驱散了宫殿深处那无处不在的、象征性的微寒,又不至于灼人。瓷质细腻温润,绝非流水线产品。他低头轻嗅,那复合的香气确实如帝皇所言,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感,仿佛大脑皮层过于活跃的区域被轻柔地抚平。他没有立刻饮用,而是微微颔首致谢,动作间带着对等文明代表的礼节与自身的沉稳,“考虑周全,令人印象深刻。感谢你的款待,尼欧斯阁下。”
叶平和维尔也各自接过了递到面前的杯盏。叶平作为科学家,习惯性地先用指尖测试了温度,然后仔细观察液体的色泽与透明度,最后才谨慎地小啜一口。他的眉毛微微扬起,眼中闪过专业性的评估光芒——口感层次丰富,先是有类似高山清泉的冷冽,随即转为微甘的植物回香,最后留下一丝极淡的、类似古老羊皮纸的气息,确实对集中注意力有可感知的助益。维尔则更为直接,他先确认了林江饮用后无异状,自己也喝了一口。他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毫米,常年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的本能让他认可了这饮品的安全性与舒缓效果。
佩图拉博也得到了属于他的一杯。他巨大的、包裹着精金手套的双手,略显笨拙却又异常稳定地捧起那只相比之下显得小巧的杯盏。他没有去看帝皇,目光低垂,长久地凝视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以及那袅袅升腾、不断变幻形态的热气。他也没有喝,仿佛仅仅是从这有限的温暖和杯壁实在的触感中,汲取某种无声的慰藉或支撑。先前那种如同随时可能爆发的活火山般的对抗性紧绷,此刻已悄然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混合了疲惫、迷惘与某种近乎听天由命的沉默倾听。他像一块被投入熔炉又骤然冷却、布满细微裂痕的金属,外表冷硬,内里却可能残留着未散的余温与应力。
帝皇自己也端起最后一杯,回到主位落座。他没有立刻饮用,而是用双手拢着杯壁,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瓷面,仿佛在借此集中思绪,又或是通过这个简单的动作,与遥远过去的某个宁静时刻产生联系。袅袅上升的热气在他面前形成一道薄薄的、波动的帘幕,让他那张通常如同最完美古典雕塑般、缺乏凡人情绪的脸庞,显得略微朦胧而生动了些许。他那双仿佛蕴含了星河诞生与毁灭秘密的金色眼眸,在雾气后光芒流转,锐利依旧,但似乎少了一些神性的绝对威压,多了一丝属于顶尖学者在面对终极谜题时的、纯粹的专注与探究。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气息吹散了部分雾气,声音在异常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个音节都带着重量,“马卡多带多恩去熟悉他将要领导的帝国之拳了。职责的交接,传统的延续,这是秩序的一环。而我们接下来要谈的……”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依次扫过林江、叶平,掠过维尔,最后在佩图拉博低垂的头上停留了一瞬,“可能触及存在的基础、规则的边界,以及我们两个文明——或者说,两个宇宙——最根本的异同。有些话题,在更小的范围内,在没有被更多……既定认知框架束缚的听众面前,或许能探讨得更深入,也更大胆一些。”
他微微前倾身体,手肘支撑在桌面上,双手依旧拢着杯子,这是一个相对放松且专注于交流的姿态。“那么,让我们从最根本的起点开始:我们所在的这两个宇宙,它们究竟是什么关系?那条让探针一号迷失,也让你们最终出现在我方宇宙通道,本质又是什么?”
林江将手中温热的杯盏轻轻放在光滑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嗒”响。他双手手指交叉,置于身前,身体微微前倾,肩膀放松但脊椎挺直,呈现出一种全神贯注的倾听与准备回应的姿态。“这正是我方最高科学理事会及跨宇宙现象研究小组设立以来,所面对的最核心、也最令人困惑的谜题,”他的声音平缓而清晰,用词精准,“探针一号的失踪事件,在我们宇宙引发了长达数年的激烈辩论和调查。其最后传回的、极度混乱且残缺的数据包,经过最复杂的解码和逆向工程,指向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结论:探测器并非在我方宇宙内因常规故障或未知自然现象而毁灭。它的最终信号源坐标,在运用了包括超弦拓扑映射和量子泡沫涨落模型在内的所有现有高端理论进行回溯推演后,得出的结果在数学上自洽,却在物理上无法对应我方宇宙任何已知或假想的时空结构。它仿佛……从一个封闭的曲面内部,短暂地滑了出去,又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曲面的某处,传回了微弱的回声。”
叶平适时地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这似乎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身体也向桌子中心靠拢了一些,补充道,“林江阁下描述的还只是空间坐标的悖论。更关键的是物理常数的比对分析。”他语速略快,带着科研人员讲解关键数据时的特有节奏,“我们回收了探针一号——它们出现在我方宇宙一个荒芜小行星带,伴随微弱的、无法解释的时空涟漪。对这些残片的材料分析显示,它们经历了极其短暂的、超高能级的非标准粒子轰击,这种轰击模式与我们已知的任何高能宇宙射线或粒子加速器效应都不同。更重要的是,残片上吸附的微观星际尘埃,其同位素比例和稀有元素丰度,与我们数据库中对银河系邻近星域的背景值存在统计学上的显着差异,但与……”他看了一眼帝皇,“……与贵方宇宙早期探测器星炬前驱者-III型在太平星域边缘某区域传回的环境样本数据,相似度高达89.7%。”
叶平略微停顿,让听众消化这个信息,然后继续,语气变得更加慎重,“这迫使我们建立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两个宇宙在基础物理常数层面——如光速c、普朗克常数h、精细结构常数a、引力常数G等——具有惊人的、近乎完美的一致性。这使得宏观低速世界的物质构成、化学反应、乃至恒星演化,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这也是为什么探针一号在穿越后没有立刻被完全不同的物理定律撕碎,以及为什么我们初步分析贵方银河系图像时,会产生高度相似的印象。”
他话锋一转,竖起了食指,“但是,一致性并非等同。在高能物理领域、在时空的微观拓扑结构上,尤其是在涉及非物质相互作用的层面——我们称之为隐变量场或深层信息海,而贵方称之为亚空间或非物质界——差异开始显现,并且是根本性的。最直观、最初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宏观差异之一,就是尺度。”
林江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沉稳,仿佛在陈述一个经过无数次验证的公理,“我们最初以为,只是银河系的规模不同。但后续更深入的分析,尤其是结合了探针一号失踪前最后时刻对宇宙微波背景辐射cmb的异常波动记录,以及我们自身在建立初步联系后进行的超远程干涉测量尝试……结果表明,差异存在于整个宇宙的层次。”
他直视着帝皇,目光坦然而严肃,“尼欧斯阁下,根据我方宇宙目前最先进的观测和理论模型——包括对超新星红移、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各向异性、大规模星系分布以及引力透镜效应的综合研究——我们所在的宇宙,是一个有限而无界的四维时空连续体。它具有一个可推算的、大约138亿年的历史,一个可估算的、尽管极其庞大但并非无限的可见宇宙半径(约465亿光年),并且有诸多证据支持它正在加速膨胀。其总体规模、物质总量、时空曲率,虽然对我们而言是难以想象的浩瀚,但在理论上,它是可以定义、可以尝试理解其边界条件的。”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关于蓝星宇宙“有限性”的声明在空气中沉淀,然后继续说,“然而,根据我们从贵方获取的有限天文资料、星图数据,以及……我们自身通过裂缝进行的初步超空间扫描尝试,贵方宇宙所呈现的尺度,完全超越了我方有限宇宙模型的框架。我们无法探测到类似cmb的均匀背景辐射边界,大规模星系结构的分布模式在百亿光年尺度上仍未显示出符合有限宇宙模型的预期衰减或循环迹象,某些深空区域的引力红移数据甚至暗示着……时空结构本身可能存在着我们理论中不存在的额外维度渗漏或无限层级嵌套的可能性。简而言之,目前的观测和分析强烈暗示,贵方宇宙的总体规模很可能是无限的,或者至少是传统‘有限无界’模型无法描述的、极度复杂和广阔得多得多的结构。我们银河系之间那17.3%的规模差异,现在看来,仅仅是这两个宇宙在局部渲染参数上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偏差而已。”
帝皇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以及更深沉的思虑。他之前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的手指停了下来,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发出极有规律的、微不可闻的嗒嗒声,仿佛在敲击着宇宙本身的韵律。
“有限……与无限,或者近似无限。”帝皇缓缓重复这几个词,他的声音低沉,像是在咀嚼着其中蕴含的、足以颠覆所有常识的意味,“不,不是近似无限。根据我……以及一些早已消失在时间长河中的古老存在留下的、残缺不全的记载和推测,这个宇宙,它可能……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边界。不是气球膨胀式的有限无界,而是更像一种……永无止境的展开,如同分形,如同某些超现实数学集合的具象化。不同的区域,可能遵循着略有差异的物理子集,存在着我们无法想象的时空结构。亚空间,或许就是这种‘无限复杂性’的一个狰狞侧面。”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房间的物理限制,投向了那不可见的、浩瀚得令人绝望的星辰大海。“相似而非相同,同源而异流。这是我在黄金时代早期,与一些致力于统一场论和多元宇宙假说的最杰出头脑探讨时,提出的一个猜想框架。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或许并非孤立唯一的现实。在更高的、超越我们通常感知的维度上,可能存在一个……母体,或者一个可能性海洋。其中涌现出无数个基于相似底层物理协议或基础规则代码的宇宙实例,就像同一套源代码编译出的、参数设置不同的无数个程序副本,或者在同一个庞大数学结构的不同区域解出的不同特解。”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阐述,语气更像是一位在向同行讲解艰深理论的学者,“这些副本或特解宇宙,在宏观低速层面可能极其相似——毕竟它们源于同一套底层逻辑——因此才有了你我人类形态、恒星构成、化学元素的惊人雷同。但在一些更‘高阶’的参数上,比如时空的初始条件、某些耦合常数的具体数值、额外维度的卷曲方式、以及……意识与物质相互作用的接口协议,它们可以大相径庭。这解释了为何我们有相似的银河,却有不同的银河尺度,以及最根本的——为何我们有如此活跃、如此……危险的亚空间,而你们似乎没有,或者至少其表现形式截然不同。”
林江的眉头微微蹙起,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将帝皇的描述纳入自己的科学框架。“所以,您认为我们两个宇宙,是某个更高层次多重宇宙或数学结构中,两个相邻或存在某种抽象映射关系的子宇宙?而探针一号事件以及奥林匹亚的干涉,意味着我们之间出现了某种……链接?”
“比相邻更动态,比映射更直接。”帝皇的手指停止了敲击,在空中虚划了一下,仿佛在描绘一个复杂的拓扑图形,“我倾向于称之为边界模糊或膜渗透。宇宙并非静止的、有光滑硬壳的泡泡。在更高的维度视角下(如果我们能短暂获得那样的视角),它们可能更像是流动的、振动的膜,浸泡在某种更基础的介质或背景场中。每个膜有自己的振动频率、能量密度和张力,”
他看向叶平,“你们的探针一号实验,或者我方宇宙在相近时间段内,某次超新星爆发、某个黑洞合并、甚至某个强大灵能者的无意识爆发……这些极高能级的事件,就像在各自宇宙的膜上施加了一次剧烈的局部扰动。如果这两个扰动恰好发生在‘膜’的某些天生较薄弱的区域,或者两个膜在更高维空间中的投影非常接近,那么这次扰动就有可能造成短暂的、局部的膜接触、交叠,甚至极其微小的撕裂。一条不稳定的、可能只存在普朗克时间尺度的裂缝或虫洞因此产生。它本身可能比基本粒子还微小,极难探测,极难维持,但它允许信息、能量,乃至小质量粒子穿越。探针一号,可能就是被这样一条短暂开启的裂缝捕获并抛射了过来。”
叶平的眼睛亮了起来,大脑飞速进行着计算和模拟,“那么,后续断续的信号,以及奥林匹亚战役时我们感知到的、相对稳定的通道,意味着这条裂缝因为某些原因没有完全愈合?或许……裂缝两端持续存在某种共振?比如我们双方都在尝试探测对方,这种主动的、带有特定模式的探测行为本身,就像在裂缝两边施加了持续的、微弱的同频扰动,无意中起到了撑开或稳定裂缝的作用?”
“非常合理的推测。”帝皇给予了肯定,“裂缝的稳定性可能依赖于两端宇宙的某些环境参数保持某种微妙平衡,或者持续输入特定的能量模式。你们的持续探测,奥林匹亚战役时我们双方力量的剧烈碰撞与交互……这些都可能无意中满足了某种维持条件,使得这条本应转瞬即逝的宇宙级疤痕,变成了一个相对持久(尽管可能依然脆弱且不稳定)的联系点。它为我们两个本应永远隔绝的人类文明支流提供了接触的可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也带来了难以估量的……风险与变量。”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入下一个核心问题,“而这也直接引向了第二个,或许更为关键和神秘的问题:林江阁下,你,以及与你……呈现出某种共生或融合状态的暗红之主,其本质究竟是什么?它似乎是我们这个宇宙的现象中,从未被记录过的存在。”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了部分氧气,变得凝重而稀薄。维尔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侧——那里原本佩戴武器的位置现在空空如也,但肌肉记忆仍在。叶平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进入了“汇报关键发现”的预备状态。佩图拉博捧着杯子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更加苍白,但他依旧低着头,只是呼吸的节奏变得更深、更慢,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又像是在强迫自己聆听。
林江沉默了片刻。这沉默并非迟疑,更像是在进行某种内在的校准,试图用语言去描述一种超越语言的存在。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摊开手掌,五指微微分开,目光落在掌心清晰的纹路、皮肤下隐约的血管,以及那看似寻常、却可能承载着宇宙奥秘的血肉之躯上。
“关于暗红之主……”林江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更慢,仿佛每个音节都需要从意识的深海中艰难打捞上来,仔细擦拭干净,再谨慎地呈现,“我和我们最顶尖的物理学家、信息理论专家、甚至哲学与现象学研究者,组成了跨学科研究团队,分析了所有相关数据,包括我个人的……主观体验报告。我们必须坦率地承认,现有的任何科学范式——无论是经典物理、量子力学、相对论,还是我们提出的各种大统一理论雏形——都无法完整地、令人满意地定义它。它不是已知的任何形式的生命体,不符合碳基、硅基或其他任何假想生物化学模型;它也不是单纯的、我们概念中的灵能实体或能量生命,因为它展现出的行为模式与存在性质,与贵方描述的亚空间恶魔或灵能现象有本质区别;它更非基于算法的人工智能或复杂程序,因为它似乎不受逻辑指令的直接控制,其响应方式基于更深层、更模糊的倾向性而非计算。”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坦率地迎上帝皇那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审视,“基于有限的、间接的观测数据,以及我在融合状态下的模糊感知,我们研究团队提出了一个初步的、姑且称之为工作假设的解释框架,我们认为,暗红之主可能是一种……涌现性宇宙现象,一种基础规则的非线性表达,或者说,是某种宇宙深层常数在特定条件下的、具有倾向性的人格化侧影,”
叶平立刻接过话头,语速因为触及专业核心而略微加快,但依旧保持着清晰的逻辑链条,“这个假设的提出,主要基于奥林匹亚战役时我们记录到的、前所未有的全方位数据。当林江阁下引导暗红之主的力量介入时,我们监测到战场局部时空发生了以下可复现的异常:第一,特定范围内的量子系统退相干速率出现反常降低,表现为微观粒子保持叠加态或纠缠态的时间显着延长,其延长幅度与暗红之主显现的强度呈正相关。第二,局部熵增速率被观测到暂时性的、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统计预期的减缓,有序结构的自发瓦解倾向被抑制。第三,也是最关键的,我们检测到一种特殊的信息流模式,它并非承载具体内容的信息,而更像是某种……概率权重调节信号。它作用于复杂的、多体相互作用的系统,似乎能微妙地提高那些导向结构稳定、状态有序、意图实现(特指我方明确、有序的作战意图)等结果的潜在可能性,同时抑制那些导向彻底随机、恶意扭曲、无意义混沌结果的潜在可能性。”
他稍微停顿,整理了一下思绪,用更形象的比喻“就像一个看不见的、拥有模糊偏好的手,在一个充满无数可能性的概率沙盘中,轻轻拨动沙粒,让形成城堡(有序结构)的沙子聚集得稍微容易一些,而让形成烂泥坑(纯粹混沌)的沙子散开得稍微困难一些。它的作用不是绝对的决定,而是微妙的引导和阻尼。”
“一种……反混沌的定向概率场?或者说,秩序倾向性的主动表达机制?”帝皇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极度专注的思考光芒,仿佛在脑海中飞速构建着相应的数学模型,“这完美地解释了你在奥林匹亚对抗万变之主时展现出的特质。奸奇,那亚空间的欺诈与变化之主,其本质是极致的无序智慧、无限可能的混沌涡流和基于恶意的信息增殖。祂的力量倾向于将一切引向不可预测的、充满阴谋与悖论的混乱结局。而暗红之主展现的特性,恰好是其某种意义上的反函数——并非僵化不变(那是对抗纳垢的领域),也非引导向单一的、固定的结果(那可能更接近某种僵化的命运,而是引导向有序、稳定、符合特定积极意图的可能性分支。它像是一个……拥有模糊意志和倾向性的宇宙级免疫系统或自修复倾向,其攻击目标并非外来病原体,而是危害系统自身存在结构和功能完整性的、内生的混乱熵增与恶意信息癌变。”
林江缓缓点头,对帝皇精准的概括表示认同,“免疫系统和自修复倾向的比喻非常贴切,这也是我们内部讨论时常用的类比。我们同样不清楚,它为何会选择与我这个个体产生融合,又为何会响应我们文明在危机时刻的……呼唤或需求。从有限的互动来看,它似乎对人类文明——或者更宽泛地说,对理性认知、有序结构、延续性存在——抱有一种本能的、非情感的倾向或偏好。但它本身并无明确的善恶道德观念,没有喜怒哀乐,更像是一种遵循着某种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更深层宇宙底层逻辑而运行的……力或程序,只是这个程序表现出了一定的目的性或倾向性。”
“那么,”佩图拉博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关于“暗红之主”的专注讨论。他第一次真正抬起了头,灰色的眼眸中不再仅仅是痛苦和迷惘,而燃起了一种迫切的、寻求答案的火焰。他的目光在帝皇和林江之间移动,最终定格在帝皇身上,声音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有些紧绷,“按照你们的推测,如果暗红之主可以看作是秩序倾向性或反混沌定向场的某种体现,那亚空间呢?这个充斥着无数恶魔、邪神,将情感和思维当作食粮和建材的非物质界,它的本质又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它在我们这个宇宙如此……猖獗、如此根深蒂固,仿佛宇宙与生俱来的癌症,而在林江大人他们的宇宙,似乎根本不存在,或者至少是……沉寂的、未被观测到的?”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钥匙,试图打开通往宇宙最黑暗、最核心秘密的大门。
帝皇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那里面仿佛沉淀了自人类诞生意识以来,所有智者对终极问题的思索,混合着他自身万年来的观测、实验、推论,以及与某些古老得难以想象的存在交流(或对抗)获得的碎片信息。他缓缓向后靠去,身体陷入宽大的座椅中,双手离开桌面,指尖在胸前轻轻相触,形成了一个类似塔尖的形状。
“亚空间……”他低声重复这个词,仿佛在念诵一个古老而危险的咒语,“银河中,不同的古老种族对它有不同的称呼和认知。灵族称其为灵魂之海或噩梦之境,兽人称其为wAAAGh能量场,太空死灵……他们或许有更冰冷的技术性称谓。我们人类,称之为——非物质界。关于它的起源,与智慧生命本身的出现,甚至与意识这个概念的涌现,可能是纠缠不清、互为因果的。”
他并没有使用任何灵能幻象或全息投影来辅助说明,仅仅是用平实却充满画面感的语言,描述着一幅基于逻辑推演的、关于宇宙本质的宏大图“让我们尝试从一个假设的起点开始推演:宇宙诞生之初,只有最基础的物理规律支配着能量与物质的演化。粒子碰撞,星云凝聚,恒星点燃,行星形成……一切都在物理定律的框架内运行,如同一台精密但寂静的机器。然后,在某些条件合适的星球上,复杂的化学反应偶然排列组合,产生了能够进行自我复制的分子结构……生命诞生了。从简单的应激反应,到更复杂的感知与学习,最终,某种系统达到了临界点——意识或者说主观体验出现了。第一个智慧生命,第一次思考,第一次感受到痛苦或愉悦”
帝皇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性,“那么,问题来了,每一次思考产生的电化学信号,每一次强烈情感波动引发的神经递质释放,这些发生在物质世界、遵循物质世界规律的过程,其影响是否仅仅局限于物质世界?就像一块石子投入水中,会在水面产生涟漪,扩散开来。智慧生命的每一次意识活动,每一次强烈的情感喷发,是否也在某个与物质宇宙紧密耦合、但性质截然不同的层面或维度,激起了类似的涟漪?这些意识涟漪或情感波动,携带着特定的模式或信息,在非物质层面扩散、交织。”
“如果,”他继续推进这个假设,语气越发凝重,“这样的智慧生命数量足够庞大,情感足够强烈、足够持久,时间尺度拉长到以百万年、千万年甚至亿年计……这些无数个体、无数世代产生的、海量的意识涟漪和情感波动,在这个非物质层面,会不会逐渐积累、汇聚、相互作用?就像无数溪流汇入大海,起初可能只是杂乱的背景噪音。但是,当某些特定的、极端而持久的情感模式或思维范式——比如对杀戮与征服的无尽渴望、对阴谋与诡计的沉迷、对停滞与腐朽的顽固拥抱、对感官刺激的疯狂追求——反复出现,并且因为某些强大的个体或集体的持续‘输出’而强度惊人时,这些特定的波动模式是否可能在非物质之海中,形成相对稳定的共振结构或自持涡流?”
林江的呼吸微微屏住,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在他脑海中成形,“这些共振涡流……吸收并反射更多类似的情感能量与思维模式,如同滚雪球般不断壮大、复杂化,其内部的信息反馈回路越来越精巧,越来越具有……自指性和自我维持性。最终,在某个临界点之后,它们是否可能……产生某种初级的、扭曲的自我意识?或者说,演变成符合特定极端情感范式的、庞大的自组织信息-能量复合体?”
“一个符合我们目前所有观测数据和历史记录的、极具说服力的猜想模型。”帝皇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壳运动,“恐虐,源于智慧种族(不限于人类)漫长历史中反复上演的、最极端的暴怒、战争狂热、对荣誉(扭曲的荣誉)与杀戮的无尽饥渴;奸奇,源于对知识、变化、阴谋诡计的永恒追逐,以及由此产生的、对确定性本身的憎恶与扭曲;纳垢,源于对生命(无论何种形态)顽固的、拒绝改变的执着,对衰败、疾病、停滞作为一种‘常态’的病态拥抱;色孽,源于灵族对快感、美感、感官刺激的极致追求,以及在追求中彻底迷失、将过程本身视为终极目的的疯狂……这些,难道不是银河系无数智慧文明在其社会、历史、艺术、乃至生物本能中,反复出现、且能量级数高得可怕的集体情感与思维模式吗?它们如同投入非物质之海的、巨大而持久的污染源,经过亿万年的发酵、共振、吞噬、异化、成长,最终凝聚、升格成了我们现在不得不面对的……概念性实体,或者更通俗地说——神。”
叶平的脸色微微发白,他脑中飞速进行着信息处理,将这套理论与他们已有的数据比对。“如果……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么亚空间本身,就可以被理解为一个与物质宇宙中所有智慧生命意识活动紧密耦合的、超巨型的集体潜意识场或情感-信息生态海。它的状态——是平静还是狂暴,是清澈还是污浊——直接反映了物质宇宙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意识潮流和情感基调。在理性昌明、社会稳定、情感相对平和的黄金时代,它可能相对平静,至少那些极端的漩涡(邪神)影响力较弱;而在战乱频仍、苦难深重、极端情绪和疯狂思潮泛滥的纷争时代或如今,它就变得波涛汹涌,漩涡的力量急剧膨胀,甚至开始反向侵蚀物质宇宙……”
“那么,为什么我们的宇宙没有?”维尔忍不住再次问道,这次他的声音里带着更深的困惑和一种隐隐的后怕,“按照这个理论,蓝星宇宙也有智慧生命,我们也有爱恨情仇,也有战争与和平,也应该有类似的集体潜意识海才对。为什么我们没有检测到亚空间?没有恶魔?没有邪神?”
帝皇的目光再次转向林江,这一次,其中探究的意味更加浓厚,“这正是问题的核心,也可能是我们两个宇宙之间,最根本、最具决定性的差异之一。基于现有的信息,我提出几种可能性,或许它们共同作用,导致了结果的不同。”
他屈起一根手指,“第一种可能,耦合机制差异。在蓝星宇宙,意识活动与非物质层面的耦合方式、能量转换效率或许截然不同。你们的情感与思维涟漪,可能被宇宙的某些底层常数——比如更高的量子退相干速率、不同的真空涨落模式、或者存在某种我们宇宙没有的信息耗散通道——更有效地稀释,耗散或转化为其他形式的能量(比如纯粹的热力学熵增),从而难以在非物质层面形成长期、稳定、可积累的结构。”
他屈起第二根手指,“第二种可能,是时间尺度与临界质量。你们宇宙的智慧文明史,从最早期文明算起,其绝对时间长度可能远低于我们宇宙。银河系中智慧种族的情感污染累积总量,尚未达到足以形成稳定邪神漩涡的临界质量。我们宇宙的悲剧在于,智慧种族的历史太过悠久,且经历过多次波及整个银河的、极端情绪泛滥的战争纪元或堕落时代,如同在一个封闭系统中反复加入高浓度的染料,最终彻底污染了整个池水。”
他屈起第三根手指,目光深邃地看向林江,或者说,看向他体内那难以名状的存在,“第三种可能,也是我认为最具启发性的一种……或许在你们宇宙的非物质背景场或深层规则中,存在着某种天然的、更强势的调节机制、稳定器或免疫因子。它可能类似于暗红之主,但性质更为基础、更为被动、更为广泛地存在于宇宙规则本身。这种机制持续地平滑着意识活动产生的极端波动,抑制着负面情感模因的凝聚和放大,维持着非物质层面的相对清洁或惰性。而暗红之主……或许正是这种宇宙底层秩序倾向性或反混沌稳定机制,在感知到我们宇宙极度的秩序失衡与混沌感染危险后,通过那条不稳定的裂缝,被吸引或投射过来的一个……强化模块,特异性抗体,或者说,来自健康系统的免疫细胞援军。”
长久的、近乎窒息的沉默,再次笼罩了房间。杯中的饮品早已冰冷,香气散尽,只留下冰冷的瓷壁和未尽的、足以颠覆一切世界观的思考。
最终,林江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压的震撼与沉重一并排出。他重新坐直身体,目光扫过帝皇、叶平、维尔,最后落在依旧沉浸在这宏大而恐怖推论中的佩图拉博身上。
“所以,”林江的声音响起,平静中带着一种洞悉本质后的凝重,“我们面对的,远不止是两个人类文明支流的偶然交汇与军事合作。这是一场发生在两个具有根本性差异的宇宙规则框架下的、史诗级的接触与碰撞。对抗混沌,对抗那些由我们自己(以及其他智慧种族)漫长历史中滋生出的情感癌变与概念怪物,不仅仅是一场需要战舰、军队和战略的军事战争,也不仅仅是一场需要统一思想、发展科技、巩固秩序的政治与社会斗争。它更是一场深入到物理规则、信息本质、意识与物质相互作用最底层领域的……存在性战争。是我们所代表的有序、理性,延续的宇宙倾向,与混沌,无序,自我毁灭’的宇宙倾向之间,一场跨越宇宙界限的漫长博弈。”
帝皇的金色眼眸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或侥幸,只有如同即将投身恒星的探险家般,明知前路艰险莫测,却依旧坚定向前的决绝光芒。他缓缓点头,那动作仿佛承载着整个银河的重量。
“正是如此,林江阁下。而我们现在坐在这里,分享知识,剖析本质,试图理解彼此宇宙最深层的规则与伤痕,并寻求结合的力量……这就是这场宏大战争的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联合防线。我们共享的不仅是技术和兵力,更是对存在本身的不同认知视角和对抗混沌的潜在新路径。我们的目标,不仅仅是击退虫群,平定叛乱,更是要在这片被混沌阴影笼罩的、近乎无限的黑暗森林中,为人类这个概念,寻找到一条能够延续下去、甚至重现往昔荣光的、新的可能性之路。”
他端起面前早已冰凉的杯盏,将其举起,并非祝酒,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仪“为了理解,为了生存,为了那渺茫但必须追寻的未来。”
林江、叶平、维尔,甚至一直低着头的佩图拉博,都默默端起了自己的杯子。没有碰撞,没有言语,只有无声的共识,在这间藏于帝国权力核心最深处的小房间里,悄然达成。窗外,泰拉永恒的人造天光依旧恒定,而屋内,关于两个宇宙、两种命运、一场终极战争的蓝图与思考,正在缓缓展开它最初、也是最深沉的篇章。无形的命运之网,正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将两个遥远的“人类”节点,紧密地编织在一起,共同面对那深不可测的黑暗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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