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数日的喧嚣终于沉寂下来。托布鲁克港的晨雾中，三艘钢铁巨轮与一艘护卫舰静静停泊在泊位上，如同休憩的巨兽。所有能带走的装备都已装入船舱，甲板上用防水帆布牢牢固定着卡车和吉普，连那几匹贝都因骆驼也被安顿在特制的底舱畜栏里。港区空荡荡的营地只剩下几顶来不及拆除的帐篷在海风中飘荡，像蜕下的蛇皮。
林晓站在“远行者”号舰桥，望着这份刻意营造的寂静。肯特准将最终拨付的两艘自由轮、一艘胜利轮和一艘花级护卫舰，虽比最初要求的打了折扣，却已是眼下能争取到的全部。他接过李四禄递来的最终装载清单，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条目——每一行字都代表着在北非沙漠用血汗换来的资本。
“所有StG-44突击步枪及配套弹药已登记入库，”
“mG42通用机枪及备用枪管分装三处舱室，”
“航空队零件编号造册完毕，”
“燃油储备达最低航行标准的百分之二百一十……”
李四禄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这个粗豪的汉子连续五天几乎未曾合眼，此刻眼底布满血丝，却仍挺直腰板汇报着。在他身后，查理正指挥水手将最后几个木箱吊装进舱，箱子里是拆解状态的航空发动机，每个螺丝都裹着防锈油纸。
当太阳完全跃出海平面，港区响起第一声汽笛。“温尼伯”号护卫舰率先起锚，黑烟从烟囱喷涌而出。接着是“远行者”号与姊妹舰“开拓者”号，绞盘转动时缆绳与船体摩擦发出呻吟。系泊缆绳如同苏醒的蟒蛇，缓缓滑入泛着油花的海水。
“全体注意！各舰保持五百米间距！”
林晓对着通话器下达指令，声音透过铜质传声管在各船回荡。他看见阿卜杜勒带着贝都因战士们站在舷边，那些惯于沙漠驰骋的汉子紧紧抓着栏杆，古铜色脸庞上浮现出面对未知海洋的惶惑。有个年轻战士忍不住跪在甲板上亲吻木纹，用阿拉伯语喃喃祈祷。
船队像解开的珠链，缓缓驶出防波堤。咸涩的海风陡然猛烈，将林晓的衣领吹得猎作响。他回头望去，托布鲁克港在视野中渐渐坍缩成一片模糊的剪影，曾经浴血争夺的高地、与贝都因人盟誓的沙丘、用“考古”骗过世界的废墟，都沉入氤氲的地平线。
“舍不得？”查理不知何时来到身侧，镜片后的目光复杂。
“我们在沙漠里学会如何活着，”林晓轻抚舰桥围栏，“现在要去丛林学习怎么生存。”
话音未落，船体突然剧烈震颤。底舱传来骆驼受惊的嘶鸣，甲板上的帆布被狂风扯出裂帛之声。原本平静的海面毫无征兆地掀起白头浪，铅灰色云层从西北方压来——他们遇上了地中海的脾气。
“稳住航向！固定甲板物资！”李四禄的吼声混在风浪里。水手们抓着安全绳在倾斜的甲板上奔跑，把松动的装备重新捆扎。有个固定吉普车的钢索突然崩断，三吨重的钢铁凶兽猛地向后滑去，在即将撞上舰桥的瞬间被十几双大手死死抵住。
混乱中，林晓注意到“温尼伯”号正在发来灯语。老练的加拿大海军发现航线前方有可疑潜望镜踪迹，要求编队紧急转向。他立即下令全体进入战斗配置，防空炮位扯下炮衣，深水炸弹处于待发状态。望着骤然紧张起来的船员，他想起离港前肯特准将那句意味深长的告诫：“印度洋从来不是安宁的水池。”
当船队有惊无险地绕过马耳他岛，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航行日志翻到第七日时，淡水配额开始削减。赤道附近的阳光把钢铁甲板烤得烫手，躲在阴凉处的水手们终日裹着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医务室排起长队，军医对着中暑士兵发红的皮肤连连摇头。
更棘手的是人心。某夜哨兵抓住两个偷饮蒸馏水的欧洲籍士兵，争执中险些走火。李四禄要用鞭刑立威，被林晓拦下。第二天全体船员集合时，林晓什么也没说，只将每日指挥官的特供饮水倒进公共水桶。此后偷盗事件再未发生。
第十七日，了望塔传来欢呼。直布罗陀岩山的身影出现在左舷，意味着船队即将进入大西洋。但林晓在航海图上画的航线却继续向东——他们要绕过整个非洲大陆。这个决定让船员们窃窃私语，连查理都私下质疑为何不走更快的苏伊士航线。
“德军的地中海舰队确实溃退了，”林晓在军官会议上摊开情报，“但陆基航空兵还在克里特岛虎视眈眈。”他的指尖划过好望角，“我们要的不是速度，是让所有人活着抵达缅甸。”
深蓝的海水逐渐变成墨绿，信天翁开始在桅杆间盘旋。当船队绕过好望角的那天，飓风裹着暴雨扑来。三十米高的巨浪把万吨轮变成落叶，每扇舷窗都在颤抖。林晓把自己绑在指挥椅上，透过模糊的玻璃看见“开拓者”号在波谷中时隐时现。某个瞬间，他恍惚觉得萨利赫长老赠送的弯刀在怀中发烫，仿佛沙漠之魂在提醒他：真正的征途现在才开始。
风平浪静后，损管队报告有五个舱室进水，三辆卡车因固定架断裂报废。但更让人忧心的是航海长带来的消息——根据星辰定位，他们比预定航线偏北了整整二十海里。
“有东西在影响罗经。”航海长摆弄着不断打转的指南针，“可能是海底矿藏，也可能是......”他没说下去，但所有军官都想起关于印度洋神秘磁场的传说。
林晓走到船头，望着前方无垠的靛蓝色海面。阳光刺破云层，在起伏的波浪上洒下碎金。这里已经能闻到东方的气息，咸腥中混着陌生的花香。他握紧浸透盐渍的栏杆，听见身后传来阿卜杜勒用生硬汉语唱起的沙漠古调，歌声被海风扯成丝缕，飘向正在升起一弯新月的地平线。
船队像一串倔强的珍珠，拖着白色航迹驶向充满香料与硝烟味的东方。而林晓清楚，当他们真正踏上缅甸的土地时，这些从北非带来的钢铁与信念，将要面对比沙漠更残酷的磨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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