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清晨的风，带着清晨未散的寒气，吹过羊村村口那面被岁月染白的旧旗。陈光与苏琳溪站在旗下，面前是沉默而坚韧的乡亲们。劫后余生的村庄没有想象中的颓败，反而多了一种凝固般的平静。大部分村民已经从临时的避难点返回，默默地修补着破损的门窗，仿佛要用最日常的劳作，来对抗那非日常的恐惧。
“蓝家的主力已经南下，他们的目标是我们，不是大家。”陈光的声音清晰而沉稳，他必须在离开前，给这片生养他的土地，留下一句定心话。“香港是个复杂的都市，那里人口密集，舆论更比深山里敏感。蓝景渊要在那里张网捕鱼，就不会轻易回头，在东北这片他们自以为已经扫平的土地上，再节外生枝。”
他的话有理有据，但并不能完全抚平人们心中的不安。一个汉子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捏得发皱的纸，那是县公安局的报警回执，上面的印章鲜红，但汉子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们去报案了，说了蓝家基地的事……他们当俺们一群人集体中了邪，做了个噩梦。”
人群中传来几声压抑的苦笑。这是最残酷的现实，在庞大的、遵循常规秩序的社会机器面前，他们的经历，就像一则荒唐的乡野怪谈。
“让他们当吧。”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是顾山。他倚靠着一棵老榆树，半边身子还缠着绷带，但眼神却锐利如鹰。“疯子和傻子，有时候是最好的伪装。他们不会再把注意力放在一群‘疯子’身上。北线，我守着。”
“顾叔……”陈光看向他。
“放心，”顾山打断了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在明处吸引他们的视线，我们在暗处保存火种。我们知道什么是真的，这就够了。”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没人再提出异议。离别的基调，就这样在一种沉重的默契中定下。
与乡亲们交代完大局，陈光领着苏琳溪，推开了自家那扇熟悉的木门。
“光子！”
一声颤抖的呼唤，陈光的母亲从屋里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他，眼泪瞬间决堤。父亲跟在后面，眼眶通红，嘴唇动了动，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两个半大的小子，陈光的弟弟，也怯生生地从门后探出头，好奇又敬畏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大哥，以及他身边那个漂亮得不像真人的姐姐。
这是一场迟到了太久的团聚。厨房里升起久违的炊烟，陈光母亲拉着苏琳溪的手，从头到脚地打量，越看越是欢喜，仿佛要将所有的赞美都倾注在这个女孩身上：“好闺女，真俊……光子这孩子，能有你陪着，是他的福气。要是……要是能当我们陈家的儿媳妇，那该多好。”
苏琳溪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像天边的晚霞。她从未应付过这种来自淳朴长辈的、如此直白的热情，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低着头，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陈光在一旁看着，心中那块因连日厮杀而变得坚硬的心头，也悄然柔软了。这短暂的、脆弱的温暖，正是他拼上性命也要守护的东西。他将一个用油布紧紧包着的硬盘，郑重地交到父亲手中。
“爹，这里面是蓝家所有的罪证。村里的备份之外，这是我们的根。如果……如果我和琳溪回不来，想办法把它交给国家最顶层的机构。”
陈光父亲的手在颤抖，他知道这东西的分量。他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它死死地按在胸口：“放心去。家里，有我。”
......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赵四的家。这里比别处更阴冷、潮湿。赵四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像一株被抽离了魂魄的植物，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他的父母，那对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夫妇，坐在一旁，眼神空洞而麻木。
屋里唯一的声响，来自一个老旧的节拍器，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留下的，据说能刺激病人的神经。那单调的“滴答”声，与屋檐下汇聚的雪水滴落的声音，偶然间，重合在了同一个节拍上。
“滴答……滴答……”
就是这一下微不足道的共鸣，让陈光和苏琳溪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相同的可能性。
“或许可以试试。”苏琳溪轻声说。
“嗯。”陈光点头。
两人没有多余的解释。陈光走上前，指尖亮起微弱的白光，阳瞳的纳米机器人开始以最低功耗运行，他将手轻轻搭在赵四的手腕上，一个虚拟的生命体征监测界面在他视野中展开。
“血压60\/40，心率45，血氧饱和度88……大脑皮层活动接近于零。生命体征太弱了，强行刺激可能会导致器官衰竭。”陈光冷静地分析着。
苏琳溪则缓缓闭上了眼睛。她的阴瞳，那曾经被用于制造恐惧与混乱的力量，此刻却像一泓最温柔的月光，无声地笼罩了整个屋子。她没有去冲击赵四的意识，而是小心翼翼地，像一个最耐心的绣娘，开始梳理那些因长期缺氧而变得混乱、粘连的神经元“毛刺”。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她“看”到的，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片破碎、黑暗的深井。意识的碎片像尘埃一样悬浮在井中，毫无生气。她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精神力，将这些尘埃轻轻地、一点点地扫拢，尝试让它们重新连接。
“血压在升高，70\/50……心率50……稳住。”陈光低声提醒，同时精确地调控着纳米机器人，释放微量的生物电，刺激赵四的心脏与肺部，确保在他脆弱的身体能够承受的范围内，提供最大的支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赵四的父母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这两个仿佛在施行某种古老仪式的年轻人。顾山也闻讯赶来，默默地站在门口，他的双手攥得死紧。
突然，苏琳溪的鼻尖渗出了一滴汗珠，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这种精细入微的“神经外科手术”，对她精神力的消耗是巨大的。
“琳溪？”陈光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没事。”她咬着牙，“我感觉到……有回应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躺在床上的赵四，那如同蝶翼般苍白的眼睫毛，轻轻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下，又一下。
仿佛一个被困在深井底部的囚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一根求救的绳索，抛上了井口。
终于，赵四的眼睛，在昏暗的窑洞中，缓缓地睁开了一线。那是一双失焦的、茫然的眼睛，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啊……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
“赵四儿！我的赵四儿！”赵四的母亲再也忍不住，扑到床边，放声大哭。
赵四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陈光的脸上。他的眼神依旧混沌，但嘴里却含混不清地吐出了两个字：“光……哥……”
然后，他又看向自己的父母，傻傻地喊：“……爹……娘……”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醒了，却像一个五岁的孩童，忘记了所有，也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只是那样傻傻地躺着，笑着。
赵四的父母欣喜若狂，激动得当场就要给陈光和苏琳溪跪下，却被苏琳溪眼疾手快地扶住。
“大叔大婶，别这样。”她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很温柔，“他的身体机能损伤太严重，心智和记忆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恢复。也许一年，也许更久，但他终归是回来了。”
顾山站在门口，什么也没说。这个铁打的汉子，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用粗糙的手背，擦去眼角滑落的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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