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七,宜纳彩、嫁娶、开市,忌动土、安葬。
黄历上的墨字还泛着新印的油光,后宫的风却已经转了向。
玉簪阁前那条原本清幽的甬道,从卯时初刻起就再没静过。
车轿、步辇、软轿,各式各样的代步工具挤挤挨挨地排出去半里地,抬轿的太监们汗流浃背,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各宫的妃嫔,但凡能说得上话、走得动路的,几乎都来了。
贺礼流水般抬进去:绸缎、珠宝、药材、补品,还有各色精巧的玩意儿。
有送玉雕送子观音的,有送金镶玉长命锁的,有送百年老参的,也有送亲手绣的百子图的。
礼单在玉簪阁的偏厅里堆了厚厚一摞,负责登记的两个女官手腕都写酸了。
徐婕妤——如今该称徐昭容了,穿着一身藕荷色绣缠枝莲的宫装,外罩同色半臂,发间簪着陛下新赏的赤金点翠步摇,端坐在正厅的主位上。
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冷淡,和每一个来道贺的妃嫔都能说上几句体己话。
“刘美人来了?快请坐。这尊白玉观音真真是好手艺,劳你费心了。”
“王才人这手绣工越发精进了,这百子图上的娃娃,个个活灵活现的。”
“赵才人有心了,这阿胶是上好的,本宫正需要补气血。”
她说话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带着孕中女子特有的、慵懒的软糯。偶尔说到兴头上,还会掩口轻笑,那笑容里透着满足,也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胜利者的从容。
来道贺的妃嫔们心思各异
。有的真心实意,有的虚与委蛇,有的暗藏嫉妒,有的纯粹是来探探风头。
但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一派欢喜,嘴里说的都是吉祥话。
“昭容娘娘真是好福气,这一胎定是个小皇子。”
“陛下对娘娘这般恩宠,连晋两级,这可是开国以来头一份呢。”
“娘娘可得好好保重身子,将来小皇子出生,咱们后宫可就热闹了。”
徐昭容一一应着,偶尔抚一抚尚且平坦的小腹,眼里流露出母性的温柔。
那温柔半真半假,但足以糊弄大多数人。
午时前后,皇后的人也来了。来的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春霖,身后跟着四个小太监,抬着两口沉甸甸的红木箱子。
“奴婢给昭容娘娘请安。”春霖行了个标准的宫礼,“皇后娘娘听闻昭容有喜,心中欢喜,特命奴婢送来些补品和料子,给娘娘安胎用。”
箱子打开,里头是上等的血燕、阿胶、鹿茸,还有十几匹颜色鲜亮的软烟罗、云锦、蜀锦。都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徐昭容起身,朝坤宁宫的方向福了福:“臣妾谢皇后娘娘恩典。还请姑姑回去禀告娘娘,臣妾身子尚好,待胎象稳了,定当亲去给皇后娘娘谢恩。”
春霖笑道:“娘娘客气了。皇后娘娘说了,您如今身子最要紧,好生养着便是,不必拘这些虚礼。”她又压低声音,“娘娘还让奴婢带句话:后宫子嗣是大事,您这一胎,务必小心。若有需要,尽管去说。”
这话里的意思,徐昭容听懂了。她微微颔首:“臣妾明白,谢娘娘关怀。”
送走春霖,玉簪阁又迎来新一波访客。
花蕊夫人今日也一直在姐姐身边帮着待客,她穿了一身鹅黄襦裙,发间簪着陛下新赏的珍珠步摇,笑容明媚,像只欢快的黄莺,在宾客间穿梭周旋,恰到好处地补足了徐昭容因孕中疲惫而偶尔显露的疏漏。
姐妹俩一静一动,配合得天衣无缝。
直到申时三刻,最后一拨客人才告辞离去。玉簪阁终于安静下来。
徐昭容靠在贵妃榻上,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那完美的笑容瞬间垮塌,换上疲惫。
“累了吧?”花蕊夫人坐到她身边,递上一杯温热的红枣茶,“喝点水,润润嗓子。”
徐昭容接过来,小口啜着,闭目养神。半晌,才开口:“来了多少人?”
“登记在册的,二十三位。”花蕊夫人翻着礼单,“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几个。”
徐昭容睁开眼:“谁?”
“凝香馆那位,没来。”花蕊夫人顿了顿,“也没送礼。”
徐昭容“嗯”了一声,没什么意外。花见羞要是来了,那才奇怪。
“还有几个平日跟咱们不怎么来往的,礼送得薄,话也说得敷衍。”花蕊夫人撇撇嘴,“墙头草罢了,见风使舵。”
“正常。”徐昭容淡淡道,“这后宫里头,真心实意的能有几个?多半是看着陛下如今宠我,来卖个好罢了。”
“姐姐说得是。”花蕊夫人放下礼单,握住姐姐的手,“不过今日这番阵仗,也足以让后宫那些人看清楚了,如今谁才是陛下心尖上的人。”
徐昭容没接这话。她抚着小腹,目光投向窗外。暮色四合,天边烧起一片绚烂的晚霞,像打翻了的胭脂盒,红得灼眼。
“心尖上?”她轻声重复,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帝王的心尖,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
花蕊夫人愣了愣。
徐昭容转过头看她,眼神平静:“今日她们来贺我,是因为我怀了孕,得了晋封。可若有一日我失势了呢?她们还会来么?”她顿了顿,“就像花见羞。从前她是昭仪时,凝香馆何尝不是门庭若市?如今呢?”
花蕊夫人沉默了。
“所以啊,”徐昭容重新靠回榻上,声音里透着疲惫,也透着清醒,“别把一时的风光当永久的依仗。这后宫里头,起起落落,都是寻常事。今日是我,明日说不定就是别人。”
“姐姐别这么说。”花蕊夫人握紧她的手,“陛下对姐姐是真心的。您没看他今日晋封的旨意下得有多快?还有那些赏赐……”
“陛下是对孩子真心。”徐昭容打断她,“对我……或许有几分情意,但更多的,是对这个未出世孩子的期待。”她看着妹妹,“你要记住,在这后宫里,能长久倚仗的,不是帝王的宠爱,而是子嗣,是家族的势力,是自己的手段。”
花蕊夫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好了,不说这些了。”徐昭容摆摆手,“你也累了一天,回去歇着吧。陛下晚上不是要去你那儿么?好好准备准备。”
提到这个,花蕊夫人脸一红:“姐姐……你真的不介意?”
“我介意什么?”徐昭容笑了,那笑容里有无奈,也有释然,“我如今怀着孕,不能伺候陛下,难道还要霸着他不放?你是我的亲妹妹,你得宠,与我得宠有什么区别?”她握住妹妹的手,“咱们姐妹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要明白。”
花蕊夫人重重点头:“我明白。”
送走妹妹,徐昭容独自坐在榻上,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
宫灯一盏盏亮起,将玉簪阁照得如同白昼。可这光亮之外,是无边的黑暗。
她抚着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已承载了她全部的希望和算计。
孩子。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在她需要巩固地位的时候,在她需要证明自己价值的时候,在她需要为将来铺路的时候。
可她也清楚,这个孩子是一把双刃剑。
它能带来荣耀,也能带来危险。
苏芷柔的下场还历历在目,花见羞的遭遇也近在眼前。这后宫里头,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的肚子?有多少人盼着她出事?
徐昭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不能慌,不能乱。她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不是运气,是算计,是忍耐,是时机。
如今这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进行。
至于将来……
她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至少现在,她是赢家。
同一轮明月下,凝香馆却是另一番光景。
馆内只点了寥寥几盏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摇曳,映出一室清冷。
花见羞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半天没翻一页。她在听。
听远处隐约传来的、玉簪阁方向的喧嚣。虽然隔得远,听不真切,可那热闹的人声、车马声、说笑声,还是顺着夜风飘过来,丝丝缕缕,钻进耳朵里。
秋穗端着一碗药进来,见主子还坐在窗前,轻声道:“娘娘,该用药了。”
花见羞“嗯”了一声,接过药碗。黑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苦涩的气味扑鼻而来。她看也不看,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
“娘娘……”秋穗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花见羞放下药碗,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
“今日……玉簪阁那边很热闹。”秋穗小心翼翼地说,“各宫的娘娘都去道贺了,皇后娘娘也赏了东西。”
花见羞笑了笑,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应该的。徐昭容有孕,晋封,双喜临门,是该热闹热闹。”
秋穗偷眼观察主子的神色,见她面色平静,不像动怒的样子,心里稍安,却又更疑惑了。
自家主子从前是何等骄纵的性子,若是听说对头这般风光,早就摔东西骂人了。如今却这般平静……
是认命了?还是……
“娘娘,”她试探着问,“咱们要不要……也备份礼送过去?毕竟同在后宫,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花见羞转过头看她,目光幽深:“送礼?送什么礼?恭喜她怀了孕,晋了位,好将来踩在我头上?”
秋穗吓得连忙跪下:“奴婢失言!娘娘恕罪!”
花见羞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吧,你没说错。”她站起身,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苍白憔悴的自己,“同在后宫,面子上是该过得去。可我和徐昭容之间,早就没了面子,只剩里子了。”
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理长发。动作很慢,很轻,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秋穗,你知道苏芷柔为什么输吗?”
秋穗跪在地上,不敢接话。
“她不是输在手段不够狠,是输在看不清楚。”花见羞对着镜子,一字一句道,“她以为给我下毒,除了我,她就能得宠。可她忘了,这后宫里头,最重要的不是除掉谁,是站稳脚跟。靠什么站稳脚跟?靠帝王的宠爱?靠家族的势力?靠自己的手段?”她顿了顿,“这些都是虚的。真正能让你站稳的,是子嗣。”
镜子里的女人,眼睛亮得惊人。
“徐昭容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她赢了。”花见羞放下梳子,“她现在风头正盛,各宫都去巴结,皇后也要给她面子。为什么?因为她肚子里那块肉。那是陛下的骨血,是未来的皇子或公主。有了这个,她就有了倚仗,有了底气。”
她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秋穗:“所以你说,我现在该去送礼吗?该去巴结吗?”
秋穗低下头:“奴婢……奴婢愚钝。”
“不该。”花见羞自问自答,“我现在去,就是示弱,就是认输。徐昭容不但不会领情,反而会更看不起我。”她走到窗前,望着玉簪阁的方向,“我要做的,是等。”
“等?”
“等我的孩子出生。”花见羞抚上小腹,那里已经有了微微的隆起,“等陛下兑现承诺,恢复我的位份。等时间冲淡这次降位的耻辱。”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也等徐昭容……出错。”
秋穗心头一跳。
“这后宫里头,没有谁能永远风光。”花见羞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语,“徐昭容现在得意,是因为她怀孕,因为陛下宠她。可怀孕有风险,生产更是鬼门关。就算平安生下孩子,谁能保证一定是皇子?就算是皇子,谁能保证一定能养大?就算养大了,谁能保证一定能得陛下喜爱?”
她转过身,脸上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所以我不急。我有的是时间等。等我的孩子出生,等徐昭容的孩子出生,等这后宫的风,再转一次向。”
秋穗看着主子,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这位娘娘,听说从前喜怒形于色,骄傲跋扈,让人畏惧却也让人看得透。
如今的娘娘,却像一口深井,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不知多深的水,多暗的流。
“那……咱们现在该做什么?”她轻声问。
“养胎。”花见羞走回榻边,重新坐下,“好好养胎,平安生下孩子。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做。”她看着秋穗,“尤其是吃食,必须万分小心。苏芷柔那一次,是我大意。同样的错,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是。”秋穗应下,“奴婢一定盯紧小厨房,所有入口的东西,都验过三遍再送到娘娘面前。”
花见羞点点头,挥挥手让她退下。
寝殿里又只剩她一人。她靠在榻上,闭上眼。远处玉簪阁的喧嚣似乎还没散尽,隐隐约约的,像隔着一层纱。
她不嫉妒吗?当然嫉妒。她不难过吗?当然难过。可嫉妒和难过有什么用?只会乱了自己的阵脚。
苏芷柔的事,给了她当头一棒。
让她明白,在这后宫里,骄纵任性只会树敌,只会给自己招祸。
要想活下去,活得好,就得学会隐忍,学会等待,学会在适当的时候,露出獠牙。
徐昭容怀孕,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陛下如今的心思都在子嗣上,对她的关注会少些,她可以安心养胎。
坏事是,徐昭容一旦生下皇子,地位会更稳固,将来更难对付。
但……那又如何?
花见羞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这后宫里头,谁输谁赢,谁又能说得准呢?今日是徐昭容风光,明日说不定就是别人。今日是她花见羞失势,明日说不定就能翻身。
就像陛下说的,等她的孩子出生,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抚着小腹,那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生长。那是她的希望,她的未来,她翻盘的筹码。
至于徐昭容……
花见羞望向窗外那轮明月,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让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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