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漆漆的,雪已经停了。院子里的厚雪反射着屋内漏出的烛光,泛着冷白的光,晃得人眼晕。
时若坐在梳妆台前,看着安禾将最后一根固定乌纱帽的银簪插稳。待梳妆完,青穗拿着手炉上前塞进她掌心,“夫人,手炉。外头冰天雪地,便是大殿里炭火充足,站久了寒气也会钻骨……您多留意些。”
“知道了。”时若拍了拍她的手背,起身时,脚边藤编的证物箱也随之立起。箱子分了数格,验状用油纸层层裹好,几件要紧的实物垫着软绸,裹了一遍又一遍,最上头,静静躺着那本“金账册”。
房门被轻轻推开,萧逐渊走了进来。
他亦换了朝服,玄色底布上,暗红蟒纹从肩头蜿蜒至腰际,在烛光里时隐时现,衬得身形愈发挺拔沉敛。他目光径直落在时若脸上,上下一扫,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半分,转瞬便松,却藏不住眼底的浅淡担忧。
“脸色不好。”他走到她身侧,声音不高,混着刚洗漱完的清冽水汽,落在耳畔格外清晰。
“没睡踏实。”时若据实而言,语气轻浅,却难掩眉宇间的疲惫。
萧逐渊未接话,伸手先探了探她怀里的手炉,又指尖触上她官袍的袖口,眉峰微沉:“穿少了。”不等她反驳,便转身从衣架上取下自己那件玄狐毛领斗篷,不由分说披在她肩上,毛领裹住她的半张脸,暖意瞬间裹住周身,“朝房人杂,殿上风口大,裹紧,不许摘。”
斗篷上沾着他的体温,混着极淡的松墨香,将室外的寒意彻底隔绝在外。时若想推拒,他的手已按在她肩上,力道不重,却不容反驳,指尖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甚是安心。
“走吧。”他拎起藤箱,率先转身。
马车车厢内只悬一盏小灯,昏黄光影随着车辙颠簸摇晃,映得四壁愈发逼仄。时若裹在厚重的斗篷里,抱着微温的手炉,目光落在对面闭目养神的萧逐渊身上。昏光勾勒出他凌厉的侧脸线条,下巴绷得紧实,喉结偶尔滚动一下,周身是化不开的沉敛。
“逐渊。”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怕被车声盖过。
萧逐渊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脸上,沉静无波,却带着无声的问询。
“待会儿……”时若斟酌着措辞,指尖无意识攥紧了手炉,“若有人质疑证据真伪,或是勘验程序……”
“证据在你手中,程序有案可查。”萧逐渊截断她的话,声音平稳,“你只管一字一句,说清来龙去脉。其他的,”他微微倾身,目光沉沉落在她眼底,“有我。”
话音刚落,马车便慢了下来。透过车窗缝隙,宫门外影影绰绰的车轿连成一片,灯笼光晕在黎明最深的黑暗里,织成一条昏黄的河。已有官员陆续下车,在雪地里跺着脚驱寒,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呵出的白气刚飘起,便被刺骨的寒风打散。
萧逐渊先下车,转身扶她。她的靴底踩在压实的雪壳上,“咯吱”一声轻响,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激得她微微一颤。萧逐渊的手在她肘间紧了紧,指尖的力道带着安抚,而后拎着藤箱走在前头,背影挺拔如松,替她挡去了不少往来的目光。
朝房离宫门不远,一间宽敞的屋子此刻站满了人。门一开,热烘烘的气流扑面而来。嗡嗡的交谈声在门响的瞬间低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喧嚣,但时若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细密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她身上,那目光里,好奇寥寥,更多的是探究,还有隐晦的审视,像在掂量她手中的证据,又像在窥探他们夫妻的底气。
萧逐渊浑然不觉般,径直朝里走。有人点头致意,他略颔首回应,神色淡漠;有人想上前搭话,被他一个淡淡的眼神扫过,便讪讪收了脚步,不敢再言。他在靠墙一处人少的地方停下,将藤箱放在脚边,转过身,动作自然得仿佛本能,挡在了时若与大部分视线之间,替她隔绝了那些不怀好意的打量。
时若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靴尖沾着的一点雪泥上,耳尖却将周围的低语听得一清二楚。
“……来了,终于来了……”
“……那藤箱看着不轻,想必是关键证物……”
“……听说慈恩寺、京郊庄子,都是这位时郎中亲自去验的……”
“……归云坞那冰窖,阴寒刺骨,连老仵作都怯步,她一个女子,胆子是真不小……”
“……证据若真能坐实,今日这朝会,怕是要天翻地覆……”
“……慎言!慎言!别引火烧身……”
那些声音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模糊却刺耳,像细小的虫子,钻进耳朵里,扰得人心烦意乱。时若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寒气灌入肺腑,才勉强压下心头的躁动,指尖渐渐收紧,稳住了心神。
就在这时,一个温厚带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打破了这份沉寂:“世子爷今日来得早。”
时若抬眼,见是刑部右侍郎周文谦——约莫五十出头,面庞圆润,蓄着整齐的短须,一身绯袍衬得气度雍容,此刻正拱手微笑,眼底却藏着几分试探。
萧逐渊微微颔首,回礼:“周侍郎。”
周文谦的目光转向时若,笑容愈发和煦,语气却带着几分质疑:“时郎中,久仰大名。淑妃案时,便听闻郎中明察秋毫,断案如神,此番查办睿亲王余孽案,更是立下不世之功。只是下官有几分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侍郎请讲。”萧逐渊语气平静,未露半分波澜,却已然有几分防范。
“此番‘睿亲王余孽案’,牵连甚广,物证繁杂,又牵扯火药、禁药等违禁之物,非同小可。”周文谦捋了捋短须,语气看似关切,字字却精准戳向要害,“听闻所有勘验,多在战时仓促之间进行——慈恩寺激战方歇,尸身、物证杂乱无章;归云坞冰窖阴寒逼人,稍不留意便会损毁证物。下官忝掌刑部,深知程序严谨乃司法之根基,容不得半分疏漏。若因勘验环境所限,证据链出现半点瑕疵,被有心人利用,非但可能伤及无辜,更会折损朝廷查办公信之力。不知时郎中对此,可有万全把握?”
这番话,表面是同行间的探讨,实则是赤裸裸的质疑——质疑证据的可靠性,质疑勘验程序的严谨性,一语便击中了此案最薄弱的环节,也击中了时若心头的隐忧。周围几位官员瞬间竖起耳朵,目光在时若与周文谦之间来回扫视,等着看她如何应对。
时若心头一凛,指尖微微发凉,正欲开口辩驳,萧逐渊已淡然接过话头,声音平稳:“周侍郎所虑,并非无道理。正因此案事关重大,检视司上下才愈发恪守章程,不敢有半分懈怠。所有现场勘验,皆有副验官、书记员全程陪同记录,一言一行、一物一证,皆有笔录存档;证物提取、封装、转运,步步皆有两人以上经手签字画押,无半分可钻的空子。慈恩寺、归云坞所得物证,已与前期红砖窑、赌坊查获之物交叉比对,环环相扣,相互印证,绝非孤证。”
他看向周文谦,一字一句道:“周侍郎若对某一勘验环节存疑,朝会之后,可依朝廷规制,调阅全部原始录档、实物证物,随时复验、核查。证据不怕质疑,怕的是避重就轻、不敢直面,更怕有人借此行阻挠查案之实。”
周文谦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平静,话锋一转,:“世子爷言之有理。只是……检视司本职,乃是复核刑案、勘验死伤,掌监察之权,而非侦缉之责。此番检视司主动牵头侦缉、调动各方协查,甚至牵连朝臣议论纷纷,是否……有越俎代庖之嫌?长此以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权责混淆,恐生祸端。朝廷体制,贵在权责分明,不可轻易逾越啊。”
此言一出,周围几位刑部、大理寺的官员神色皆有异动,看向萧逐渊与时若的目光,多了几分警惕与审视。三法司权责划分,乃是朝廷根基,周文谦这番话,无疑是将他们推到了“擅权越界”的风口浪尖。
萧逐渊神色未变,声音愈发沉稳,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带着无形的威压:“周侍郎此言差矣。检视司行事,皆奉陛下明旨,依《大燕刑统》特别条款而行,绝非擅自妄为。本案涉谋逆、私藏火器、炼制禁药、勾结外邦四大重罪,已然危及国本,并非寻常刑案可比。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若一味拘泥于常例,墨守成规,坐视奸佞蔓延、祸乱朝纲,才是真正的失职渎职。至于三法司权责划分,”他微微一顿,语气加重,“陛下圣明,阁老持重,自有公断,非你我二人在此妄加揣测。”
周侍郎脸上的笑意彻底褪去,眉头紧锁,深深看了萧逐渊一眼,眼底藏着不甘,却一时无从反驳,只能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一位一直沉默立在一旁的御史忽然上前一步,声音尖细,打破了僵局,语气却比周文谦更刁钻狠辣:“下官倒有一言,斗胆上奏。世子爷掌兵部,手握兵权,雷厉风行;尊夫人执检视司,掌监察勘验之权,明察秋毫。贤伉俪同心为国,本是朝堂佳话。然,内外勾结、军政刑名之权,过于集中于一门一户,古往今来,皆是国之大忌,极易滋生权臣之势,危及皇权。下官愚见,陛下圣明,当早做打算,设下平衡制约之策,以安朝堂、以固国本。”
这话,如同惊雷,在朝房内轰然炸响!
满室瞬间死寂,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变得格外清晰,震得人心头发麻。所有人都明白,这番话有多恶毒——不针对案情,不针对证据,而是直接戳中了皇权忌讳——权臣坐大、功高震主。这不仅是质疑,更是构陷,一旦坐实,萧逐渊与时若,乃至整个萧府,都将万劫不复。
时若浑身一僵,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指尖几乎要嵌进掌心。就在这时,萧逐渊的手指极快地碰了碰她的袖口,力道轻柔却坚定,带着无声的安抚,仿佛在说“别怕,有我”,让她慌乱的心,瞬间稳了几分。
萧逐渊缓缓转过身,正面看向那位御史。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周身却仿佛笼罩了一层寒气,那股沉稳内敛的气场,竟让周遭的温度都骤然降了几分,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位大人,”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萧某与时氏,首先是陛下的臣子,其次,才是夫妻。此番查办此案,不为私利,不为权欲,所为者,上为君父分忧,下为百姓除奸,为大夏扫清奸佞、稳固江山。功过是非,自有陛下明鉴,自有史笔如铁,不容置喙。”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眼神凌厉如刀,最后落回那位御史脸上,语气陡然转冷,带着刺骨的锋芒:“若有人不以案情本身论是非,反以私心揣度、以恶意构陷,甚至妄图借离间之言,惑乱圣听、干扰朝纲、阻碍查案……其心可诛,其言可鄙!大人身为御史,风闻奏事乃本职,但闻风需辨真伪,行事需守底线,切莫沦为他人手中的刀,助纣为虐,还自欺欺人,以为是在秉持公道、效忠陛下。”
这番话,字字诛心,带着萧逐渊身为武将的凌厉与身为权臣的底气,吓得那位御史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张了张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浑身微微发抖。周文谦也面色凝重,看向萧逐渊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忌惮,再也不敢轻易开口。
朝房内陷入一片压抑的死寂,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许多官员纷纷低下头,不敢与萧逐渊对视,方才那短暂而激烈的交锋,让所有人都嗅到了血腥味,感受到了无形的威压——今日这场朝会,早已不是简单的查案奏报,而是一场关乎生死、关乎权柄的博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当——!!!”
沉重、悠远、肃穆的景阳钟声,毫无预兆地从宫殿深处传来,撕裂了所有的紧绷与压抑,震得人心头发麻,嗡嗡作响。
满屋子的人瞬间肃立,纷纷整理衣冠,敛声屏气,方才所有的私语、杂念、算计,仿佛都被这钟声涤荡一空,只剩下对皇权的敬畏与忐忑。
“百官——入朝——”
太监尖细而拖长的唱喏声,穿透厚重的门板,清晰地传入耳中,带着不容违抗的威严。
朝房的门被轰然推开,凛冽的晨风裹着残雪的寒气猛地卷入,吹散了屋内浓稠的气息,也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萧逐渊弯腰,拎起脚边的藤箱,他转过身,目光在时若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有未散尽的凌厉锋芒,有不容置疑的笃定,更有沉沉的托付与牵挂。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而坚定,便率先迈出门槛。
时若抬手,拉紧了肩上属于他的斗篷,毛领裹住她的下颌,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方才话语间的锋芒,以及指尖的温度,暖得人安心。她深吸一口气,寒气灌入肺腑,压下心头的忐忑与不安,抬眸,紧紧跟随萧逐渊的背影,一步未敢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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