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山是杭州西部天目山的余脉，山势算不上险峻，但胜在幽深。主峰下有一片马蹄形的谷地，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崎岖小道通入，入口处终年被浓密的毛竹林遮掩，极其隐蔽。谷地中央被人工平整出一片长约一里、宽约半里的椭圆形靶场，地面铺着碎石和黄土，夯得坚硬平整。靶场远端，依着山坡，用土石和原木垒起了一堵高大的、模拟城墙的靶墙，墙上还草草画了些垛口的模样。
这里是天策府设立最早、也最为隐秘的火器试验与训练基地。两年来，除了极少数核心人员和神机营官兵，外人一概不得入内。就连许多天策府的高级将领，也只是听说过“神机营”这个名字，知道他们在捣鼓一种不用火绳的新式火铳，具体威力如何，训练到了什么程度，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今天，这片寂静了许久的山谷，终于迎来了大批访客。
辰时初刻，天色刚亮透，山谷入口处的毛竹林就被悄然分开，一队队身着常服、但腰佩兵刃的精悍侍卫率先进入，迅速控制了谷地四周的所有制高点和要害位置。接着，二十几匹骏马驮着它们的骑手，缓缓走进谷地。
来的正是天策府最核心的一批将领：庞万春、林冲、韩冲、花荣、卢俊义、关胜、呼延灼，以及刚刚晋升为神机营副统领的岳飞。除了他们，还有枢密院、兵部、工部的几位重臣，甚至赵普也来了，他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一匹温驯的驮马上，脸色被山谷里的寒气冻得有些发青。
众人勒住马，停在靶场边缘一块事先平整出的高地上。从这里，可以将整个靶场一览无余。
谷里真冷。虽然还没下雪，但山间的寒气比平原上重得多，像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地往人骨头缝里钻。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雾，挂在胡须和眉毛上。山谷里静得可怕，连声鸟叫都听不见，只有风吹过光秃秃的山脊和枯草时发出的呜呜怪响，更添了几分肃杀。
庞万春搓了搓冻僵的手，眯眼打量着远处那堵灰扑扑的靶墙，又看了看空无一人的靶场，嘟囔道：“花荣这小子，搞什么名堂？人呢？枪呢？就让咱们在这儿喝西北风？”
他话音刚落，靶场对面的山坡上，忽然响起一声短促而尖利的铜哨声。
“嘀——！”
哨音在山谷里回荡，格外清晰。
紧接着，仿佛地底冒出来的一般，靶场对面那道缓坡的棱线后，齐刷刷站起了一排人影。
清一色的藏青色棉甲，头戴缀着红缨的黑色铁盔，人人身形挺拔，站得如同钉进地里的木桩。他们肩上扛着的，正是那传闻中的“炎武一式”燧发枪，枪身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泛着一种冷凝的金属幽光。
人数不多，大约一百人，排成整齐的四列横队，人与人之间保持着精确的间距。
“就这点人？”关胜皱了皱眉，“一百人？能看出什么威力？”
他话音刚落，铜哨声再响，调子略有不同。
“嘀嘀——嘀——！”
随着哨音，第一列二十五名火枪手，几乎同时向前迈出一步，动作整齐划一，靴子踩在碎石地上，发出“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第二列、第三列、第四列……对面整道山坡的棱线上，如同变魔术一般，一排排藏青色的身影接连站起！一百、两百、三百……最后，整整五百名火枪手，排成二十列纵深阵型，如同一条深蓝色的钢铁堤坝，沉默地横亘在对面的山坡上！
没有呐喊，没有鼓噪，甚至连交头接耳都没有。五百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只有寒风吹动他们盔上红缨的细微声响，和枪管偶尔反射出的一点冷光。
这股沉默所带来的压迫感，甚至比喧嚣更令人心悸。
高地上的将领们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收起了之前的随意。庞万春也不再抱怨，只是死死盯着那支诡异的军队。
这时，一个身影从那深蓝色的“堤坝”中走了出来，正是花荣。他没穿甲，只一身黑色劲装，外罩同色大氅，走到阵列前方约五十步处站定，转身，面向高地这边，抱拳，朗声道：
“神机营统领花荣，率部演习！请各位将军观摩！”
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山谷里传出很远。
花荣说完，不再看高地这边，转身走回阵列前方。他拔出腰间的佩刀，高高举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风似乎也停了，山谷里只剩下五百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高地上一双双紧紧盯着的眼睛。
“第一列！”花荣的声音陡然拔高，冷冽如冰，“预备——！”
第一排二十五名火枪手，闻令而动。动作流畅得如同一个人：右脚同时向后撤半步，身体微侧，左手托住枪身中前部，右手将枪托稳稳抵在右肩窝，脸颊贴上枪托，右眼透过简易的照门和准星，瞄向前方三百步外那堵孤零零的靶墙。
“举枪——！”花荣的刀锋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寒光。
“咔嗒、咔嗒、咔嗒……”一片轻微而密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那是燧石机头被扳到待击位置的声响。五百支枪的枪口，齐齐指向了同一个目标。
“放——！”
“砰！！！！！！”
第一声枪响，其实不是一声，是二十五声几乎完全重叠在一起的、巨大而暴烈的轰鸣！声音在山谷里猛地炸开，撞在四周的山壁上，又反弹回来，形成连绵不断的、震耳欲聋的回响！一大团浓密的白烟从第一排枪口喷射而出，瞬间膨胀开来，将第一排便吞没了一半，浓烈的硝烟味顺风飘来，刺鼻呛人。
高地上，除了早有心理准备的林冲、岳飞和几位工部官员，其余人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浑身一激灵！庞万春甚至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手按住了刀柄。赵普更是吓得一哆嗦，差点从驮马上滑下来。
还没等他们从这巨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第一排的枪声刚落，第二排的口令已经响起！
“第二列！上前！预备——放！”
“砰！！！！！！”
又是二十五声合成一声的霹雳！第二排火枪手踏着整齐的步伐上前三步，填补了第一排因后坐力微微后移产生的空隙，几乎没有间隔，枪声再起！白烟更浓了！
紧接着是第三列！
“第三列！上前！预备——放！”
“砰！！！！！！”
第四列！
“砰！！！！！！”
第五列！
“砰！！！！！！”
五轮齐射，间隔不超过五个呼吸！枪声连绵不绝，如同夏日狂暴的雷霆，一声追着一声，一声压着一声，在山谷里疯狂地冲撞、回荡！浓厚的白烟一团接一团地炸开、升腾、弥漫，很快就连成一片，将对面的山坡和那深蓝色的阵列完全笼罩，只能隐约听到烟雾中人影绰绰，听到那规律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口令和枪声！
高地上，一片死寂。
所有将领，包括久经沙场、见惯了尸山血海的庞万春、关胜、呼延灼，此刻都瞪大了眼睛，张着嘴，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无与伦比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骇然！
他们不是没听过火铳响。宋军的火铳他们也见过，声音大，烟也大，可哪有这样的？哪有这样整齐划一、连绵不断、仿佛永不衰竭的雷鸣？哪有这样隔着三百步（约四百五十米）还能清晰感受到的、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
更让他们魂飞魄散的，是那堵靶墙！
在第一轮齐射过后，那堵用土石和粗大原木垒成、足以抵挡普通弓箭甚至早期火铳射击的“城墙”上，就已经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凹坑和飞溅的碎屑。等到第三轮、第四轮齐射时，墙体开始大片大片地剥落、崩塌！粗大的原木被打得木屑横飞，有的甚至直接断裂！当第五轮齐射的硝烟还未完全散尽时，那堵原本还算完整的靶墙，上半部分已经完全不见了，只剩下半截残破的基座，兀自在烟尘中冒着缕缕青烟，像一头被巨兽撕咬啃噬后留下的残缺骨骸。
五百支燧发枪，五轮齐射，累计不过一千二百五十发铅弹，在不到三十个呼吸的时间里，将一堵坚固的模拟城墙，打成了废墟！
这是什么概念？
如果用弓箭，要达到同样的毁伤效果，可能需要数千名训练有素的弓手，进行长达一炷香时间的不间断抛射，还得祈求风向合适。而且弓箭对土木结构的破坏力，远远无法与这种高速旋转着砸上去的沉重铅弹相比。
如果用传统的刀枪步兵去攀爬强攻，面对这样的城墙，不付出数百甚至上千人的伤亡，根本别想靠近！
可现在，神机营只用了一顿饭的功夫，站在三百步外，就把它“抹”掉了！
寒风穿谷而过，卷走了部分硝烟。对面的山坡渐渐清晰起来。
五百名火枪手，依旧站得笔直。除了枪口还在袅袅冒着的淡淡青烟，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火药味，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五轮齐射，仿佛只是一场幻梦。他们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下一个命令。
这种绝对的冷静和纪律，比那狂暴的枪声更让高地上的老将们感到心底发寒。
庞万春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他娘的……这还是……火铳？”
关胜的脸色铁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马缰，眼神死死盯着那片废墟，又移向那些沉默的蓝色身影，仿佛第一次认识“战争”这两个字。
呼延灼则喃喃道：“这要是……冲着骑兵队来一轮……”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懂。骑兵冲锋固然迅猛，可面对这种在三百步外就开始泼洒的、避无可避的金属风暴，再厚的甲胄，再快的马速，恐怕都只是冲上来送死。冲锋的距离，将成为一条用血肉铺就的、绝望的死亡长廊。
赵普已经从最初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他哆哆嗦嗦地掏出随身的小算盘和炭笔，就着马鞍，飞快地计算起来，嘴里念念有词：“一支枪造价……火药铅弹耗费……五百人……五轮……天爷……这要是五千人，一万……”
他算不下去了，只是抬起头，看着方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撼，有狂喜，更有一种对未知力量的深深敬畏。
林冲和岳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和隐隐的激动。他们的坚持，他们对新式战术的钻研，今天终于得到了最直观、也最残酷的证明。
花荣收刀入鞘，小跑着来到高地前，再次抱拳：“神机营实弹演射完毕！请各位将军训示！”
一片沉默。
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训示？训示什么？在这样的威力面前，任何语言似乎都显得苍白。
良久，庞万春长长吐出一口白气，声音有些沙哑：“花统领……神机营的弟兄们，辛苦了。”
这大概是他能说出的、最接近褒奖的话了。
花荣肃然道：“为国效命，不敢言苦！”
方腊一直沉默地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切。他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无得意，也无惊叹，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仿佛眼前这足以改变战争规则的场景，早就在他预料之中。
“很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今日所见，止于此处，出我之口，入尔等之耳。神机营的存在与战力，列为最高机密。凡泄露者，以叛国论处。”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将领，那目光并不凌厉，却带着千钧之重。
“都看到了？”他问，“这就是未来。”
他顿了顿，望向山谷外苍茫的远山：
“但记住，枪是死的，人是活的。今日之神威，源于两年之苦练，源于分毫不差的标准，源于令行禁止的纪律。将来战场之上，能否再现今日之威，不在枪，而在持枪之人，在用枪之将。”
他拨转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废墟和依旧肃立的蓝色阵列：
“回吧。”
马蹄声响起，一行人默默离开了这片刚刚见证了“未来”降临的山谷。
身后，青龙山依旧沉默。只有那堵残破的靶墙，和空气中久久不散的硝烟味，无声地诉说着，某个旧时代的丧钟，已在今日，被五百支燧发枪，狠狠地、不容置疑地敲响了第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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