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影子”带来的消息，让廨房内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分。
“我们在宫内那条线，费了很大力气，才接触到永和宫一个负责浆洗的二等宫女，名叫小翠。她有个同乡在浣衣局，消息比较灵通。” “鬼影子”语速很快，“据小翠说，刘淑女发病大概是在十天前。最初只是精神恍惚，食欲不振。两三天后，开始整夜噩梦，惊醒后胡言乱语，说什么‘有黑影压着她’、‘听到小孩哭声’。再后来，就时冷时热，有时昏睡不醒，有时又突然惊叫，力气大得几个人都按不住。皮肤……皮肤上，隐约能看到一些发黑的纹路，像脉络，但又不像青筋。”
林峰和王铁柱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这症状确实诡异，超出了普通疾病的范畴。
“太医怎么说？”林峰问。
“太医换了几拨，说法不一。有的说是‘癔症’，有的说是‘中了邪风’，还有的私下嘀咕像‘蛊毒’，但没人敢下定论。开的药吃下去，时好时坏，根本断不了根。” “鬼影子”继续道，“大约在刘淑女发病最厉害的时候，大概是五天前，永和宫一个负责打扫庭院的小太监，在刘淑女寝殿后窗外的花圃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
林峰的心提了起来：“什么东西？”
“一个布偶。” “鬼影子”的声音更低了，“粗麻布缝的，大约半尺高，上面用朱砂画了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布偶的心口、腹部插着几根细针。布偶背后，贴着一小片布料，像是从什么衣服上剪下来的。更重要的是，布偶旁边，还有一些没烧干净的纸灰，里面混着奇怪的香灰和……几片干枯的、颜色诡异的花瓣。”
“布偶现在何处？”林峰追问。
“据说当时就惊动了永和宫的钱太监和管事嬷嬷。钱太监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将东西封存，并严禁宫人外传。但宫里哪有不透风的墙？第二天，流言就起来了。至于布偶……” “鬼影子”顿了顿，“小翠说，好像被钱太监连夜送去了内官监，但内官监那边没有任何公开说法。也有人说，东西可能被更高层的人拿走了。”
“景阳宫王选侍那边呢？”
“症状类似，但轻一些。也是在差不多的时间，有人在王选侍寝宫附近的排水沟石缝里，发现了一些类似的香灰和烧过的符纸碎片。同样被压了下来。”
林峰闭上眼睛，快速消化这些信息。人证（发病宫女）、物证（布偶、香灰、符纸）似乎都有了，症状诡异，流言指向厌胜。纪纲拿到的“密报”，恐怕就是这些。这一切，表面上确实构成了一个“巫蛊案”的轮廓。
“发现布偶的小太监，还有那个小翠，现在怎么样？”林峰睁开眼，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鬼影子”脸色更加难看：“那个小太监，在发现布偶后的第二天，就因为‘失足跌入井中’淹死了。永和宫报的是意外。小翠……在我的人接触她之后不到两个时辰，就被调去了冷宫那边的杂役房，说是‘犯了口舌’。我们的人试图再联系，已经找不到她了，恐怕是凶多吉少。”
灭口！林峰和王铁柱心中同时闪过这个词。线索刚刚浮现，关键的低层知情者就立刻被清除或调离。这绝不是巧合，而是有一只强有力的手在幕后操控，迅速抹去痕迹，只留下那些指向性明确的“证据”和无法证实的流言。
“还有一点，” “鬼影子”补充道，“小翠在被调走前，最后悄悄传了一句话，说刘淑女发病前大概四五天，曾因为一件首饰的赏赐问题，与翊坤宫一位姓曹的掌事女官发生过口角，当时闹得不太愉快。而王选侍，则在更早一些时候，在一次宫宴上，不小心打翻了酒杯，酒水溅到了萧贵妃的裙角，虽然贵妃当时没说什么，但王选侍事后吓得病了一场。”
又是翊坤宫！又是萧贵妃！虽然只是间接的、微不足道的冲突，但在“巫蛊”这个放大镜下，任何一点联系都会被赋予可怕的意味。
“看来，指向翊坤宫的‘动机’，已经有人帮我们准备好了。”林峰冷笑道，“冲突—怀恨—施术报复，多么顺理成章的剧情。”
王铁柱急道：“大人，这分明是栽赃！我们难道就这么看着？”
“看着？当然不。”林峰站起身，在廨房中踱步，“但现在我们掌握的都是二手甚至三手消息，关键物证不见踪影，关键人证非死即失踪。我们缺少直接接触核心现场和病人的机会。”
他停下脚步，看向“鬼影子”：“内官监、太医署那边，还能不能想办法渗透？至少要搞清楚，那些所谓的‘证物’到底在哪里，太医对病情的真实诊断是什么。”
“鬼影子”面露难色：“大人，内官监是十二监之一，守卫森严，太监体系盘根错节，外人极难插手。太医署那边稍好，但负责此案的太医都已被严令封口。我们那条线的层级太低，接触不到这些。恐怕……需要更高层面的介入，或者，我们亲自入宫勘察。”
亲自入宫！林峰知道这是迟早的一步，但也是最危险的一步。在别人的主场，在无数眼睛的监视下，去寻找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真相”，或者避开别人预设好的“陷阱”。
“我会想办法申请入宫勘验。”林峰下定决心，“但在那之前，我们需要更多准备。‘算盘李’那边对卷宗的分析如何？还有，红袖整理的关于迷药毒物的资料，也拿给我看。另外，王铁柱，你明天带几个生面孔，去京城几家大的香铺、药材铺、乃至番货店悄悄打听，近期有没有人大量购买过特殊的香料、药材，特别是来自西南、西域甚至南洋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注意方式，不要打草惊蛇。”
“是！”两人领命。
“鬼影子，继续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哪怕风险再大，也要尝试接触太医署或内官监更低层级但可能知情的人，重点是那香灰和花瓣的成分！这是突破口！”林峰眼中闪着光，既然症状像中毒或致幻，那么药物来源就是关键。
“鬼影子”郑重点头：“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众人散去，林峰再次独自面对摇曳的烛火。手中的情报碎片渐渐拼凑，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阴谋框架：有人（很可能是纪纲或其同盟）利用某种特殊药物或手段，使两位低阶嫔妃产生诡异症状，同时布置好“厌胜”道具，并巧妙引导流言指向萧贵妃。然后，借皇帝可能存在的疑虑或震怒，将案子抛给自己这个“新晋干将”。自己若查，就会“自然”地发现指向贵妃的证据；若不查或查不出，就是无能。而无论哪种结果，自己都将被卷入皇子与权臣的斗争漩涡，粉身碎骨。
“想得真美。”林峰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但既然让我来查，那这剧本，就得改改了。”
第二天，林峰向北镇抚司正式提交了第三份公文：鉴于案情重大，症状奇特，请求准许其携可靠属下及精通医药之民间人士（暗指柳红袖或她推荐的人），入永和宫、景阳宫实地勘察病人情况、发病环境，并检验相关可疑物品。
这份公文措辞严谨，理由充分，完全符合查案程序。但林峰知道，纪纲不会轻易答应。果然，公文递上去后石沉大海，整整两天没有回音。
这两天里，王铁柱和“算盘李”那边倒是有些进展。王铁柱回报，京城几家大的番货店近一个月内，确实有几批特殊的香料入境，其中有一种来自西域的“安神香”，气味独特，但购买者多是城中权贵之家，难以追查具体流向。而“算盘李”从故纸堆里翻出，前朝成化年间，后宫也曾发生过类似“集体癔症”事件，最后查明是有人在熏香中混入了致幻的曼陀罗花粉，目的是构陷一位得宠的妃嫔。此事被秘密处理，记载模糊，但给了林峰一个重要的思路方向。
第三天下午，纪纲的回复终于来了。不是公文，而是一个口信，由那名理刑百户亲自带到丙辰所：指挥使大人认为案情未明，不宜贸然惊扰宫闱，驳回了林峰入宫勘察的请求。但为推进调查，特许林峰明日前往内官监，在监官陪同下，查看目前已封存的“相关可疑物品”。
只让看物品，不让接触病人和现场。这显然是纪纲的应对——既显得支持查案，又将林峰的调查范围限制在“证据”本身，而这些证据，很可能就是准备好的陷阱。
“大人，去吗？”王铁柱问。
“去，为什么不去？”林峰眼神锐利，“正想看看，他们到底准备了什么样的‘证据’。”
当天晚上，林峰罕见地没有熬夜。他早早休息，养精蓄锐。他知道，明天踏入内官监，才算是真正走进了这个名为“巫蛊案”的斗兽场中心。
柳红袖为他准备好明日要穿的千户官服，将绣春刀擦拭得雪亮。临睡前，她紧紧握住林峰的手，只说了一句：“一切小心。我等你回来。”
林峰反握住她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翌日清晨，林峰带着王铁柱和“算盘李”李默（以其心细、擅长察物为由），跟着那名理刑百户，第一次走向紫禁城深处，那宦官机构的核心——内官监。
穿过一道道宫门，红墙黄瓦，殿宇巍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肃穆与压抑。来往的太监宫女见到他们这一行锦衣卫，都远远避开，低头疾走，眼神中充满敬畏与疏离。林峰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审视着，评估着。
内官监衙门位于皇城东南隅，不如司礼监显赫，却掌管内府木、石、瓦、土、搭材、火药等十作，以及米盐库、营造库等，实权不小，人员复杂。
监官是一名姓杜的少监，面皮白净，眼神精明，对林峰等人还算客气，但那份客气里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寒暄过后，杜少监引他们来到一间偏殿，殿内光线昏暗，正中一张长桌，上面放着几个盖着红布的托盘。
“林千户，这便是永和宫、景阳宫呈送上来的可疑之物。”杜少监指着托盘，“按规矩，只能看，不能触碰。咱家会在一旁陪同记录。”
“有劳杜少监。”林峰拱手，目光投向那些托盘。王铁柱和“算盘李”也屏息凝神。
杜少监示意一旁的小太监揭开第一个托盘的红布。映入眼帘的，正是“鬼影子”描述过的那个粗麻布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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