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祯王府。
庭院中数株红梅虬枝横斜，覆着薄薄一层莹雪，在皎月下晕开点点冷艳幽光，暗香浮动。
崔置婉提一盏剔透琉璃宫灯，莲步轻移，无声推开书房的门扉。
梁蘅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文，墨笔疾书。
闻声抬首，他眉宇间霜雪般的冷峻，在触及来人身影的刹那便悄然消融，化作春水般的柔和。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他搁下笔，起身替她拂去肩头沾染的几粒寒酥。
崔置婉将灯轻轻置于紫檀木书案一角，暖黄光晕漾开，映着她温婉眉目。
“王爷不也没睡？”
言罢，在他身侧绣墩落座，眸光流转，扫过案上摊开的密函。
火漆封印已启，正是江南传来的急报。
“睿王在江南的动作不小。”她轻声道，“乌远山投诚，季昀被逼入绝境，昱王那边怕是要坐不住了。”
梁蘅眸色转深，沉声道：“老六比我想象的更有手段。”
崔置婉看着他微微上扬的唇角，忍不住笑道：“王爷似乎很欣赏睿王？”
“他比老三强。”梁蘅难得如此直白，语气中染上一丝赞许。
“至少他明白，江南的根基，不该是靠着盘剥贪腐垒砌。”
“老三这些年仗着靖国公的势，手伸得太长，如今被老六斩断一臂，亦是咎由自取。”
崔置婉掩唇轻笑：“这话若是让昱王听见，怕是要气死。”
梁蘅摇首，神色复归沉凝，道：
“老三太过自负，总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可老六不同，他懂得藏锋敛锷，更懂得何时该雷霆一击。”
“他那位王妃，更是聪慧过人，江南官眷那些弯弯绕绕的机锋把戏，竟被她玩得团团转。”
顿了顿，他似想起什么，又道：“老五素日性子憨实，此番在治水一事上，竟也格外沉心静气，倒是…出乎我意料。”
崔置婉伸出柔荑，轻轻覆上他置于案上的手背，掌心暖意熨帖。
“你心里…其实很是欣慰吧？”她笑问。
梁蘅默然片晌，喉结微动，低低应了一声：“嗯。”
他素来在人前端方持重，喜怒不形于色，唯有在她面前，方能卸下所有心防与盔甲。
“老五自小…就跟在我身后…”
他嗓音沉下去，眸底掠过一丝晦暗的阴翳。
“即便后来宜妃…百般阻挠，明里暗里提点敲打，他亦未曾变过心意。”
崔置婉指尖温软，轻轻抚过他微蹙的眉峰，似要熨平那沉积的郁色。
“五弟心性质朴，待你之心，始终赤诚如一。”
梁蘅阖上眼帘，一声轻叹逸出唇畔。
“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该…连累他。”
宜妃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若他与梁阅走得亲近，无异于将那赤子心性的傻小子置于风口浪尖。
崔置婉深知他心中所虑，纤指收拢，将他微凉的手握得更紧些。
“可你心里，终究是记挂着他的。”
梁蘅未置可否，反手将她柔若无骨的素手包裹在掌心，力道带着依恋。
“婉儿，幸好有你。”
他这话说得由衷。
在这冰冷的权谋泥沼中，崔置婉既是他的贤内助，更是他唯一能全然放松，汲取温暖的港湾。
他顿了顿，似有千钧重负压上心头，眸色骤然变得复杂幽深。
“只是…马上就是她的忌日。”
崔置婉敏锐地捕捉到他情绪的低徊，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
“王爷还在想当年的事？”
梁蘅沉默良久，方低哑开口：“七岁之前，我一直…一直以为她是我的生母。”
这个“她”，不言而喻。
记忆深处，先皇后总是温柔地牵着他的小手，一笔一画教他习字，一句一顿领他诵书。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梅香，气息宁和悠远，怀抱温暖而安稳，是他幼时最贪恋的避风港。
“蘅儿真聪明。”女人含笑揉揉他的发顶，眸中慈爱满溢，柔光似水，“比宓儿学得快多了。”
一旁的梁宓立时撅起小嘴，娇嗔不依：“娘亲偏心！”
先皇后便展颜轻笑，将两个孩子一同揽入馨香温暖的怀抱，嗓音温软如春阳。
“都是娘亲的心肝宝贝，哪有偏心？”
那时的四王府，梅香浮动，笑语盈庭，远不似如今这般空旷寂寥，寒意侵骨。
七岁那年冬深，先皇后薨逝。
灵堂素白，寒风呜咽。
小梁蘅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对着那方沉重棺椁，哭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过气。
小梁宓紧紧攥着他的手，两个失去庇护的稚童，在深宫刺骨的寒夜里，依偎着汲取微薄的暖意。
可后来，靖贵妃将他唤至琼华宫，涂着丹蔻的纤指抚上他的头顶，叹息声里带着精心淬炼的怜悯。
“可怜的孩子，你真正的生母安嫔若在天有灵，瞧见你为害她性命的仇人哭得这般肝肠寸断，不知该有多痛心？”
他茫然抬首，眼中泪痕未干，迟疑问道：“安嫔…是谁？”
靖贵妃眼底怜悯更浓，语重心长道：
“你当真不知？先皇后善妒，当年安嫔怀了你，她唯恐地位动摇，暗中使人下药，才致使安嫔娘娘难产血崩而亡…”
“她抚养你，不过是博一个贤德宽厚的好名声罢了…”
彼时他懵懂不信，可年岁渐长，深宫幽暗处滋生的种种阴谋诡计听得多了。
那颗名为“怀疑”的种子便悄然埋入心底，在无数个孤寂长夜里生根发芽，如藤蔓延。
梁蘅阖紧双目，胸口泛起一阵绵长而钝重的痛楚，仿佛有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脏。
恍惚间，仿佛又见宓儿孤零零立在凤仪宫覆雪的殿阶下，双眼红肿如桃，哽咽着问他：
“大哥哥…为何…为何不来看母后？”
而他只是漠然转身，留她一人孑立于漫天风雪之中，单薄的身影被无边的寒意吞没。
……
“阿蘅？”
崔置婉见他神思恍惚，眉宇间痛色深重，柔声轻唤。
“婉儿，”梁蘅嗓音干涩沙哑，带着深重的疲惫与迷惘，“你说…我究竟该信谁？”
崔置婉抬起手，温热的掌心轻柔抚上他微凉的脸颊，目光清澈而坚定。
“你心底，其实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吗？”
梁蘅默然。
是啊，若是不信，为何这些年他刻意疏远梁宓，避之唯恐不及？若是不信，为何每逢先皇后忌日，他总要寻遍借口，远离京畿，不敢靠近那埋葬着过往的皇陵半步？
可若是信了，为何午夜梦回惊醒时，枕畔冰凉，眼前挥之不去的，总是那双曾为他拭泪，曾轻抚他发顶的，无比温柔的手？
崔置婉凝望着他挣扎的眼眸，嗓音愈发柔和。
“先皇后若真有害安嫔娘娘之心，又怎会待你如珠如宝，视若亲生？”
“靖贵妃所言…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几分又是算计？”
梁蘅苦笑：“婉儿，宫里的谎言太多了，真真假假，我分不清。”
崔置婉指尖温柔地描摹着他的眉骨轮廓，传递着无声的抚慰。
“阿蘅，人心复杂难测，但爱装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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