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三章 惊雷之后
省委会议室的沉重木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内里依然凝重的空气。秦墨站在空旷的走廊上，冬日苍白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冰冷的光斑。他微微松了松紧扣的领口，刚才汇报时高度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感。
汇报过程如同预演的一场硬仗。他摒弃了所有虚词，用最扎实的数据、最直白的问题、最务实的方案，直面了调查组报告引发的质疑。他阐述了资金监管漏洞的教训与已采取的铁腕整改措施，分析了改革“阵痛”的必然性与可控性，展示了纺织厂新公司职工持股的热情和机械厂技术骨干转型的初步成效。他没有回避矛盾，甚至主动剖析了改革深入可能触动的更深层次利益格局及潜在风险。整个汇报，像一次冷静的临床诊断，既有对病灶的直视，也有对康复路径的清晰规划。
省委主要领导的总结发言言简意赅，既肯定了清河改革探索的勇气和初步成效，也严厉指出了监管不力、风险防控不足的问题，要求“深刻反思、扎实整改、稳中求进”，最后强调“改革方向不能动摇，但步子一定要稳，责任一定要实”。没有明确的褒贬，但“稳中求进”和“责任要实”这几个字，在秦墨听来，重若千钧。这既是对他汇报的某种认可，也是一种更严格的期许和更沉重的压力。他知道，省委的“惊雷”暂歇，但清河市的“余震”才刚刚开始。
返回清河的车厢内，气氛沉默。同行的纺织厂新董事长和机械厂老周，还沉浸在面对大领导的紧张和汇报后的虚脱感中。秦墨闭目养神，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省委会议只是争取了一个“答辩”的机会，真正的考验，在于如何将汇报时的承诺，转化为清河大地上的现实。他预感到，市内部那些原本就对改革持观望甚至抵触态度的力量，绝不会因为省委的“基本肯定”而偃旗息鼓，反而可能因为省里的“敲打”而更加活跃。
果然，人还未回到办公室，手机信息已接连不断。王建国副市长发来短信：“秦市长，汇报顺利吗？市里已有风声，说省里对改革‘踩了刹车’，要求‘收缩战线’。” 紧接着，市委秘书长也发来通知：“杨书记指示，下午三点召开临时常委会，传达省会议精神，研究落实意见。”
“收缩战线”、“研究落实”，这些词汇背后隐藏的意味，秦墨心知肚明。有些人，正迫不及待地试图利用省里的“稳”字诀，来压缩他的改革空间，甚至可能借此调整工作分工。
下午三点，市委常委会会议室。气氛与省委会议室的庄重不同，多了几分微妙和审视。市委书记杨帆主持会议，照本宣科地传达了省会议的主要精神，重点突出了“稳”字和“责任”。轮到讨论落实意见时，会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常务副市长刘建国率先打破沉寂，语气“恳切”：“省里的指示非常及时、非常重要！当前改革进入深水区，确实需要稳一稳，消化消化，排查风险。我建议，是不是对正在推进的改制项目，进行一次全面的风险评估？特别是像机械厂这样涉及面广、情况复杂的，可以考虑适当放缓节奏，先把纺织厂的试点经验总结透再说？” 这番话，看似稳妥，实则意在拖延。
另一位常委随即附和：“建国同志的意见很务实。改革不能冒进，尤其是要确保稳定这个大局。我听说，下面有些企业对改制还是有顾虑的，职工安置的压力也不小。是不是请秦墨同志先把主要精力放在巩固现有成果、化解潜在风险上？开发区分管那一摊子事，是不是可以先请其他同志分担一下？” 话语中的意图，几乎不加掩饰。
一时间，几种声音交织，核心指向便是“放缓节奏”、“收缩范围”，甚至隐隐有调整秦墨分工的试探。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秦墨身上。他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杨帆书记脸上。他没有急于反驳，而是用沉稳的语调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完全赞同省委和市委关于‘稳中求进’、‘压实责任’的指示精神。这次的教训是深刻的，提醒我们改革越深入，越要如履薄冰，越要注重系统性、整体性、协同性。”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坚定，“但是，‘稳’不是停滞，‘进’也不是冒进。‘稳’是基础，是为了更好地‘进’。“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调研数据和职工反映：“纺织厂的资金问题，暴露的是监管漏洞，但新公司职工持股比例超过百分之三十五，这是‘进’的活力；机械厂老职工有顾虑，但数控培训班报名超额百分之两百，这是‘进’的动力。如果我们因为出了一个案子，就放缓所有步伐，因为存在风险，就放弃攻坚克难，那才是最大的不负责任，才会真正积累风险、影响稳定！”
他再次看向杨帆书记：“杨书记，我建议，落实省会议精神，不是要收缩战线，而是要更精准地施策，更严密地防风险，更扎实地求实效。我提议：第一，立即启动对全市改制项目的风险排查，但排查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叫停项目，要一企一策制定风险防控和优化方案；第二，由市纪委、审计局牵头，成立改制资金监管专班，对专项资金实行全流程、穿透式监管，我亲自负责；第三，加快完善职工安置、资产处置等配套政策，成熟一个，推进一个，用更完善的制度保障‘稳’和‘进’。”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至于分工调整，我服从组织安排。但在调整之前，我会站好每一班岗，履行好每一项职责。清河的改革，是市委的集体决策，是关乎几十万群众切身利益的大事，绝不能因为一时的困难和杂音而偏移方向！”
秦墨的发言，有理有据，有担当有策略，既贯彻了上级精神，又守住了改革底线。会场再次陷入沉默，先前发言的几位常委神色各异。杨帆书记沉吟片刻，最终拍板：“秦墨同志的意见很扎实。改革要坚定不移，风险要严控严管。就按秦墨同志提的思路，成立专班，细化方案，扎实推进。散会。”
走出常委会会议室，秦墨知道，他勉强顶住了第一波反弹。但“惊雷”之后的“余震”必将持续。真正的较量，不在会议室，而在接下来的每一个具体决策、每一项工作落实之中。他回到办公室，窗外已是华灯初上。他拿起电话，接通了王建国：“建国，通知改革领导小组全体成员，明早八点开会。我们要把省里的‘稳’字诀，变成我们加快‘进’的加速度。”
惊雷滚过，天空并未放晴，但跋涉者已看清前路，并将更加坚定地走下去。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智慧、勇气与韧性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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