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淞然从通风口滑下来,屁股着地摔得不轻。他坐在地上喘气,脸白得像糊墙的石灰。
“外头……外头全是人。”他说,“马旭东的人、清乡队、还有杨雨光的兵,都在铁栅栏外面,快打起来了。”
没人说话。
王皓靠在石壁上,左臂的布条又湿了,血顺着指缝往下滴。他咬着牙没吭声,但额头全是汗。
蒋龙蹲下来看他。“大哥,你还撑得住吗?”
“死不了。”王皓说,“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张驰握着刀,盯着前方的铁栅栏。“那咱们冲出去?趁他们没打起来先动手?”
“不行。”史策摇头,“那边是死地,三面被堵,咱们六个人冲不出去。”
李治良抱着猛虎食人卣,手抖得厉害。“那……那咋办?咱们总不能在这儿等死吧?”
雷淞然一拍脑门。“哎我说,咱后面不是还有条路吗?刚才过来的水帘那儿——”
“回不去。”任全生突然开口。
大家都转头看他。
老头儿一直蹲在角落,手里捏着一把浮土,正一点点搓开。他耳朵朝前倾着,像是在听什么。
“水帘通道塌了。”他说,“我听见石头落底的声音,至少埋了三层砖。再往回走,就是给自己挖坟。”
雷淞然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空气一下子沉下去。
王皓喘了两口气,抬头看着任全生。“老任,你有办法?”
任全生没答话。他慢慢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到碎石面上,一只手轻轻按着地面。
几秒钟后,他抬起手,换了个位置再贴上去。
就这样挪了三步,他在一道不起眼的岩缝前停下。
“这底下有空腔。”他说,“三十年前的老运尸道,后来塌过一次,封了。但现在风从这儿出,说明通着别的地方。”
他伸手抠了抠裂缝边的泥,拿到鼻子前闻了一下,又捻了一点放进嘴里嚼了嚼。
“潮土味,带点腥香。”他说,“古人祭坑时洒过朱砂酒。这条路没人记得了,但它还在。”
王皓盯着那道缝看了很久。
“信你。”他说。
蒋龙立刻背起王皓。张驰把刀插回腰间,伸手扶住王皓另一侧胳膊。史策站到队伍中间,一手护着李治良,一手攥紧算盘。
“走。”王皓说。
任全生走在最前面。他脱了鞋,赤脚踩在地上,每一步都极轻。走到岔路口,三条隧道并列,他蹲下捧起一把土嗅了嗅,又抓了点碎石撒下去听回音。
“左边吃过人骨灰,不吉。”他说,“中间干裂无气,是死路。右边湿泥带腥香,走那边。”
雷淞然小声嘀咕:“还讲究吉不吉?命都要没了谁管这个。”
“你不懂。”任全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土夫子进墓,靠的不是胆大,是规矩。坏了规矩,活不过三步。”
雷淞然缩了缩脖子,没敢再说话。
队伍改走右侧通道。地面越来越斜,坡度陡得吓人。任全生停下,从怀里掏出一段布条,绑上一块石头,慢慢往下放。
布条放了大概两丈长,底下传来一声闷响。
“有底。”他说,“但土软,不能跳。一个一个来,贴墙滑下去。”
蒋龙先下,用绳子把自己吊下去。接着是张驰,然后是李治良。雷淞然磨蹭了半天,最后被史策一脚踹下去。
王皓由两人架着,慢慢滑下。中途脚下一滑,整个人往下滑了一截,肩膀撞在石壁上。
“呃!”他闷哼一声,脸色发青。
史策赶紧接住他。“别动,我来扶。”
“没事。”王皓咬牙,“继续走。”
任全生最后一个下来。他落地时几乎没发出声音,像片叶子落下来。
通道变得更窄,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墙上开始出现干涸的血手印,歪歪扭扭的,像是临死前爬过的痕迹。
“殉葬坑的奴仆。”任全生低声说,“当年活埋的,想逃,没逃成。”
雷淞然咽了口唾沫。“咱……咱不会也这样吧?”
“不想死就闭嘴。”任全生说,“少说一句废话,多活一刻钟。”
他们继续往前走。空气越来越闷,呼吸都变得困难。李治良几次想停下来歇会儿,都被雷淞然低声催促着往前挪。
王皓的状态越来越差。他开始说胡话,说什么“父亲的手稿”“楚辞里的字”。史策不停跟他说话,让他保持清醒。
“你还记得琉璃厂那次吗?”她说,“你为了抢一块残碑,跟阳凡对骂了半个时辰,最后把人家古玩店招牌都掀了。”
王皓笑了笑。“值啊……那碑文是真的。”
“你现在要是死了。”史策说,“我就把你埋这儿,连碑都不给你立。”
“行。”王皓说,“省事。”
任全生忽然停下。
他蹲下,耳朵贴地听了片刻,猛地抬手。
所有人立刻静止。
“上面有人。”他说,“脚步杂乱,至少七八个,走得急。”
王皓压低声音。“是冲咱们来的?”
“不像。”任全生摇头,“他们在找路,跟咱们一样迷。”
“那是谁?”
“不知道。”任全生站起身,“但别碰墙上的血印,那是诅咒。也别回头,身后要是有声音,当它是风。”
他说完,继续往前走。
通道尽头出现一个塌方口,大量碎石堵住了去路。只留下一条勉强能钻过去的缝隙。
“过不去。”张驰说,“这堆石头一碰就塌。”
任全生没说话。他拿起洛阳铲,轻轻敲了敲两侧岩壁,听声音判断结构。然后他指着左侧一处虚土区。
“从这儿绕。”他说,“土软,但底下有横梁撑着。贴着边走,别踩中间。”
蒋龙先过去探路。他刚爬到一半,脚下泥土松动,哗啦一下陷进去半条腿。
“别动!”任全生喊。
蒋龙僵住。
任全生爬过去,把洛阳铲横着插进土里,形成一个支撑点。“手抓铲柄,慢慢抽腿。快。”
蒋龙照做。抽出腿后,整个人趴在土上不敢动。
“其他人。”任全生说,“一个一个来,肚子贴地,手脚并用。别站起来。”
李治良第一个爬过去,雷淞然第二个。张驰背着刀不好动作,卡了一下,最后把刀解下来递出去才过去。
史策扶着王皓,两人一起挪。王皓中途喘不上气,差点晕过去,史策掐他人中把他弄醒。
“再撑一会儿。”她说,“过了这关,我请你吃羊肉汤。”
“你说的。”王皓喘着气,“加辣。”
“加双份。”
轮到任全生最后一个过。
他刚爬到一半,头顶传来一声脆响。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掉了下来,砸在他背上。
他没停,继续往前爬。
爬出缝隙后,他回头看了一眼。
碎石堆开始缓缓滑动。
“快走。”他说,“这里要塌。”
队伍加速前进。通道开始向下倾斜,地面湿滑,走几步就得扶墙稳一下。
走了大约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微弱的光。
“出口?”雷淞然眼睛一亮。
“不是。”任全生说,“是磷火。”
果然,光来自一堆散落的骨头。颅骨眼窝里闪着幽蓝的火苗,像有人在里面点了蜡烛。
“绕过去。”任全生说,“别看它们的眼睛。”
李治良死死抱住猛虎食人卣,低着头往前走。雷淞然一边走一边念叨:“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突然,王皓停下。
“怎么了?”史策问。
王皓没回答。他盯着其中一具尸体的右手。
那只手蜷着,掌心朝上,食指指向通道深处。
“他在指路。”王皓说。
任全生走过去看了一眼,点头。“是守陵人。临死前留下标记,说明那边能走。”
“你咋知道他是守陵人?”雷淞然问。
“因为他的指甲缝里有朱砂。”任全生说,“普通人死后不会有人给他涂这个。”
队伍转向尸体所指的方向。
新通道更窄,仅容一人通行。墙壁上有刻痕,像是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字。
任全生伸手摸了摸。
“七个字。”他说,“保国宝者,当以命换命。”
王皓靠在墙上,喘着气笑了下。“我爸留下的。”
“你爸?”雷淞然愣了。
“不是。”王皓说,“是所有守陵人的祖训。”
他们继续往前走。空气中有风流动,说明确实通着外界。
走了约莫半里路,前方传来水声。
“又是水?”张驰皱眉。
“不一样。”任全生趴下听了一会儿,“是地下河,水流平缓,没有机关声。”
他站起来。“咱们顺着河走,肯定能找到出口。”
王皓点点头。“就这么办。”
队伍加快脚步。李治良甚至有了点精神,抱着青铜器走得比之前快。
就在他们即将进入河边通道时,任全生忽然抬手。
“等等。”
他蹲下,把手伸进旁边一道裂缝。
几秒后,他拿出一小块烧焦的布料。
“有人来过。”他说,“刚走不久。”
“谁?”
“不知道。”任全生眯起眼,“但他们的鞋底沾着英租界的煤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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