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镇前线，石门口棱堡群在冬日的寒风中默然矗立，如同磨砺着爪牙的钢铁巨兽。堡内新军官兵枕戈待旦，空气中弥漫着混合了硝烟、泥土与紧张的气息。而在这片肃杀景象的后方，通往蓟州城的官道上，烟尘骤起，马蹄声如闷雷般由远及近。一面猩红的大纛率先闯入望哨的视野，上书一个遒劲的“袁”字，在凛冽风中猎猎狂舞。关宁铁骑，这支大明辽东最为精锐的野战力量，在督师袁崇焕的率领下，终于抵达了蓟州地界。
袁崇焕勒马于一处高坡，遥望前方那怪石嶙峋般突出的棱堡群，眉头不由自主地蹙起。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风霜之色刻入眉宇，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此刻正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他身后，是数千名盔明甲亮、杀气内蕴的关宁骑兵，人与马皆静默无声，唯有粗重的呼吸在寒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显示出这是一支久经沙场、纪律严明的劲旅。
“那就是……孙应元的新军所筑营垒？”袁崇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问向身旁的副将。他收到的战报和朝廷文书虽提及新军善守，修筑了“新奇工事”，但亲眼所见，这星罗棋布、棱角分明、壕沟纵横的防御体系，其诡异与森严，仍远超他的想象。这绝非他认知中任何传统的城寨或营垒。
“回督师，正是。据报，建奴前锋曾试探攻击，皆在此碰得头破血流。”副将低声回应，语气中也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袁崇焕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心中却已波澜起伏。他自负知兵，镇守辽东多年，与建奴大小数十战，自认对攻守之道了然于胸。然而眼前这“棱堡”，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战争理念，让他这位沙场老将也感到一丝陌生与……忌惮。这孙应元，究竟是何等人物？陛下倾力打造的这支新军，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孙应元早已接到塘报，亲自率一众军官出石门口主堡相迎。双方在堡外空地上见面。一边是风尘仆仆却难掩彪悍之气的关宁铁骑，一边是军容严整、装备奇特（指燧发枪与胸甲）、散发着一种迥异于传统明军气质的新军官兵。两种截然不同的军队风貌，在此刻形成了无声的对比。
“末将孙应元，参见袁督师！”孙应元上前，依照军礼参拜，态度不卑不亢。
袁崇焕翻身下马，虚扶一下，目光快速扫过孙应元及其身后的军官、士兵。他注意到这些新军士兵眼神中的那种沉静与坚定，绝非寻常士卒可比，他们手中的火铳也与他见过的任何鸟铳、三眼铳都不同。“孙将军不必多礼，一路辛苦。陛下对将军及新军寄予厚望，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名不虚传”四字，却耐人寻味。
“督师过誉，末将等只是恪尽职守。”孙应元侧身引路，“请督师入营叙话，末将已将敌情、我军布防概要整理完毕。”
进入棱堡内部，袁崇焕更是暗自心惊。堡内通道曲折，射击孔密布，各处火力点相互支援，几乎没有死角。士兵们各司其职，忙而不乱，见到他们这一行人，也只是依令行礼，并无寻常军营见到上官时的喧哗或惶恐。一种高度组织化、专业化的氛围扑面而来。
在临时充作指挥所的一座坚固掩体内，孙应元铺开地图，详细介绍了当前的敌我态势、棱堡的防御特点以及新军的火力配置。袁崇焕听得极为仔细，当听到新军燧发枪的射速、射程以及火炮的协同战术时，他眼中精光连闪。
“孙将军，依你之见，我军当下该当如何？”袁崇焕听完汇报，沉吟片刻后问道。他心中其实已有计较，但想听听这位“天子门生”的看法。
孙应元毫不犹豫地回答：“回督师，末将以为，当以棱堡群为支撑，发挥我军火器之长，稳固防守，消耗建奴锐气与兵力。待其师老兵疲，再寻机与督师麾下关宁铁骑内外夹击，可获全功。” 这是他与部下反复推演后认为最稳妥、最能发挥己方优势的策略。
袁崇焕闻言，不置可否，手指在地图上蓟州外围划了一个圈：“固守待援，固然稳妥。然，皇太极用兵狡诈，若其久攻不下，分兵绕道，深入京畿，如之奈何？我关宁军善野战，当主动出击，寻其主力决战，将其阻于蓟州城下，乃至驱逐出边墙，方为上策！”
这便是两种军事思想的碰撞。孙应元依托新质战斗力和陌生化工事，主张体系防御，后发制人；而袁崇焕则相信麾下百战精锐的野战能力，主张主动进攻，御敌于国门之外。并无绝对的对错，却代表了两种路径依赖。
孙应元眉头微皱，试图解释：“督师，建奴骑兵来去如风，野战正是其长。我军虽锐，然兵力不足，且棱堡之利在于固守。若弃坚城不守，与之浪战平原，恐正中其下怀……”
袁崇焕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孙将军，你部善守，便在此处守住这咽喉要道，亦是功劳。寻机野战，破敌主力，乃我关宁军之责。” 话语间，隐隐将新军定位为了偏师和辅助，而将决战之功视为关宁军的囊中之物。他并非不认可棱堡的防御力，但内心深处，对于这支凭空出现、深受帝宠、似乎要颠覆传统战争模式的“新军”，总存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隔阂与警惕。陛下如此看重此军，未来辽东格局，是否会有变数？
孙应元听出了袁崇焕话中的意味，心中了然，知道在战术层面难以立刻说服这位威望素着的督师，便不再争辩，肃然道：“末将谨遵督师将令！新军第一旅必坚守阵地，绝不让建奴越雷池一步！至于野战破敌，便仰赖督师虎威了！”
袁崇焕深深看了孙应元一眼，见对方神色坦然，并无愠色，心中稍安，也缓和了语气：“如此甚好。孙将军放心，你我同朝为臣，共御外侮，自当同心协力。稍后我便移师蓟州，整顿兵马，相机破敌。此地防务，便全权交予将军了。”
短暂的会面在表面和谐、实则各怀思量的气氛中结束。袁崇焕带着麾下将领匆匆离去，前往蓟州城与总兵朱国彦等人汇合。孙应元送走袁崇焕，回到指挥所，看着地图，轻轻叹了口气。
“总镇，袁督师似乎……”副将欲言又止。
“无妨。”孙应元目光恢复坚定，“袁督师有他的考量，我们有我们的职责。记住陛下的嘱托，稳扎稳打，发挥火器之长。守住这里，便是我们最大的功劳。传令下去，各堡加强戒备，尤其注意与关宁军友邻阵地的结合部，防止建奴钻了空子！”
“是！”
两位大明此时最引人瞩目的将星，在这烽火前线完成了第一次交汇。他们的合作关乎蓟镇存亡，而他们之间那微妙的芥蒂与不同的军事理念，也如同埋下的种子，在战火的浇灌下，不知会开出怎样的花，结出怎样的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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