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四年的春天,是在一种异样的躁动中到来的。未央宫的柳树刚抽新芽,关中的田野却少见青壮忙碌的身影——朝廷征发材官、骑士的诏令已下,各郡国的青壮正陆续向北边郡集结。同时,为筹措北伐钱粮,赋税加征、徭役增派的消息,也开始在民间流传。
长安东市,一家酒肆内。
几个穿着半旧深衣的士人模样的男子正低声议论,酒意微醺,言辞渐激。
“……听闻大农令郑当时又在核算少府钱帛,恐怕今年秋赋又要加了。”一个瘦高个叹道,“文景之治攒下的家底,怕是经不起几场大仗折腾。”
旁边一个方脸汉子冷哼:“打仗?打匈奴自然该打!可陛下登基方几年?内政未固,东南未宁,就急着兴师动众,岂是万全之策?当年高皇帝尚有白登之围,孝文皇帝也曾纳贡和亲,皆因时机未到。如今……”
“慎言!”另一个年长些的连忙制止,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朝堂之事,岂是我等可以妄议?陛下雄才大略,自有圣断。”
方脸汉子压低声音,却不服气:“圣断?我只知道,我家邻近两户,男丁都被征发去朔方了,留下老弱妇孺,春耕都成问题。若秋来收成不好,再加赋税,让百姓如何过活?这仗,打得是匈奴,耗的可是大汉的元气!”
类似的议论,在长安坊间,在各地郡县,如暗流般悄然涌动。北伐的大义无人敢公开反对,但切实增加的负担和未来的不确定性,却让不少中下层官吏和民间有识之士心生忧虑。
这些议论,通过不同的渠道,或多或少地传到了宣室殿。
刘彻看着几份来自地方郡守、内容委婉却暗含劝谏的奏章,脸色不悦。他并非不知民间疾苦,但在他看来,这是成就伟业必须付出的代价。匈奴之患不除,边境永无宁日,谈何长治久安?这些拘泥于眼前小利的臣子,如何能理解他囊括四海、超越古今的雄心?
他将奏章重重搁在一边,对春陀道:“传朕口谕给御史大夫,让他留意朝野言论,若有妖言惑众、动摇军心者,严惩不贷!”
后宫,增成殿。
王夫人一个月的禁足期满,解除了软禁。她似乎收敛了些许,每日只是在自己宫中礼佛、教导皇子,极少外出,对卫子夫那边更是避而不谈,仿佛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但暗地里的动作却未停止。她通过家族势力,悄悄将一些滋补药材和安抚心神的熏香,送到了几位与卫子夫略有交情、或在她孕中照顾过的低阶宫人手中。不求立刻收买,只种下善缘。同时,她开始更频繁地召见母亲和姊妹入宫,对外只说是思念家人,实则加强着与外朝的联系。
卫子夫的胎象在太医精心调理下逐渐稳固,但她心中的惊惧并未散去。她变得越发深居简出,除了定期给皇后请安,几乎足不出户。对身边的人也更加警惕,饮食起居事事亲自过问,或只让从平阳公主府带来的、绝对信得过的两个宫女经手。她知道,王夫人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的暗箭,不知会从哪个方向射来。
椒房殿内,阿娇正在听馆陶公主说话。
“……如今朝野上下,明着不敢说,暗地里对北伐耗费太重颇有微词。尤其是东南、巴蜀这些暂时无战事的郡国,加派的赋税徭役最重,怨言也最多。”馆陶公主压低声音,“你上次提的,‘开发东南、以补北伐之耗’,我觉得是个好由头。这几日,我已让人在几个老臣和宗室那里,似有若无地提了提。”
阿娇为母亲斟上茶:“母亲如何说的?”
“就说,北伐固然要紧,但朝廷钱粮吃紧也是实情。与其一味加税征役,徒增民怨,不如另辟财源。东南沿海地广人稀,物产丰饶,若能有计划地移民实边,垦殖渔盐,疏通海路贸易,假以时日,必成膏腴之地,岁入大增,既可缓解北边压力,又能稳固边疆,一举两得。”馆陶公主顿了顿,“不过我也强调,此事需长远规划,不可急功近利,眼下还是以支持北伐为第一要务。”
阿娇点点头。母亲说得很有分寸,既提出了新思路,又表明了支持北伐的立场,不容易让人抓到把柄。这种理念的铺垫需要时间,不急于一朝一夕。
“有劳母亲了。”阿娇道,“另外,南边韩川他们传来消息,已按指示化整为零,分散融入了三处不同的沿海渔村和一处越人寨子。目前还算平稳。”
馆陶公主松了口气:“那就好。严助那边……”
“严助的注意力,似乎被东越边境的紧张局势牵扯过去了。”阿娇道,“据我们的人从郡府内部了解,余善虽然受封,但对朝廷派去的使者态度倨傲,对划定的边界也屡有侵扰。严助正在调集郡兵,加强边境巡逻,并再次遣使责问余善。咱们那些‘流民’,只要不自己跳出来,暂时应该安全。”
危机暂时解除,但阿娇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要想长久,必须让东南的布局,与朝廷的国策产生更积极的联系,甚至成为国策的一部分。
会稽郡,东越边境。
严助骑在马上,看着前方丘陵起伏、林木茂密的边界地带,脸色严峻。身边跟着郡尉和几名军吏。
“大人,东越的巡哨最近越发靠近我方界碑,前日甚至越界射伤了我方两名樵夫。虽未致死,但其挑衅之意,昭然若揭。”郡尉愤愤道。
严助目光锐利:“余善是在试探朝廷的底线,也是在给他内部那些不服他的部族首领看——他并不惧怕大汉。我们若反应软弱,他必得寸进尺;若反应过激,又可能正中其下怀,给他借口挑起更大冲突。”
“那该如何是好?”
“增派巡逻兵力,但严令不得先动刀箭。若遇越界者,可驱逐,可擒拿,但尽量避免伤亡。同时,以本官名义,再修书一封给余善,措辞严厉,申明朝廷法度,要求其严束部众,赔偿伤者,并交出越界肇事者。另外……”严助沉吟道,“暗中接触与余善不睦的闽越旧部和其他越人部落,许以通商之利,分化其势。”
他必须把握好这个度。既要展示力量,维护朝廷尊严,又不能给余善开战的借口,更不能在朝廷重心北移之时,在东南陷入泥潭。至于那些神秘的“有组织流民”,相比之下,倒成了次要问题,只要他们不惹事,暂时可以放一放。
长安,宣室殿。
刘彻接到了严助关于东越局势的详细奏报,也看到了随奏报附上的、关于“开发东南、长远补益”的一些零星建议和议论(其中有些正是馆陶公主派人散播的)。
他靠在御座上,手指敲着扶手,陷入沉思。
北伐势在必行,但钱粮压力确实越来越大。东南……那片广袤而陌生的海域和土地,严助的奏报里提到了一些物产和贸易的潜力。或许,在全力北伐的同时,真的可以开始做一些更长远的布局?就像下棋,不能只看眼前一步。
他想起阿娇,想起她总是提及的“徐徐图之”、“稳扎稳打”。这个女人,似乎总能在他被宏大目标灼烧得有些焦躁时,给他带来一丝清凉的、务实的考量。
“春陀。”
“奴婢在。”
“传大农令郑当时、少府……还有丞相、御史大夫,明日廷议,除北伐粮草事宜外,也议一议……东南沿海如何善加经营,以资国用。”刘彻缓缓道。他不会改变北伐的决心,但不妨碍他开始为更长远的将来落子。
春陀应下,心中却是一动。陛下这是……开始考虑皇后(或者说馆陶公主那边)隐约透出的想法了?
消息传到椒房殿,阿娇正在窗前修剪一盆兰草。听到吴媪的禀报,她手中的剪子微微一顿。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沉静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她的提议,终于以另一种方式,触及了帝国最高决策者的视野。虽然只是“议一议”,虽然仍在“以资北伐”的框架下,但这意味着,她手中的线,开始真正触及到棋局的核心区域。
前路依然漫长,且布满荆棘。北伐的消耗、后宫的争斗、东南的变数、严助的警惕……无数明暗礁石潜伏在前。
但至少,她推动的涟漪,已开始在这潭深水中,荡开一圈新的、微妙的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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