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句冰冷的“妖法”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太和殿内凝滞的空气,也狠狠扎在太子萧景琰的心上。他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担忧的目光紧紧锁在丹陛下方的两人身上。严世蕃嘴角那抹阴冷的笑意则愈发明显,如同毒蛇吐信,静待猎物在重压下崩溃。
殿内死寂。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禁锢着林玄与秦越人。那高高在上的龙椅散发的威严,群臣汇聚的驳杂意念形成的巨大压力漩涡,足以让寻常人肝胆俱裂,语无伦次。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面对这直指根本、甚至带有侮辱性质的质询,率先打破沉寂的并非沉稳如渊的林玄,而是那面色苍白、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秦越人!
就在那“妖法”二字余音尚在殿梁萦绕之际,秦越人猛地抬起了头!他并未直接看向御座上的皇帝,而是将那双仿佛蕴藏着万载寒冰与不灭金焰的眼眸,如利剑般扫向方才出言诋毁、咄咄逼人的太医院副院判和那群附议的严党官员!
“荒谬!”
一声断喝,不高亢,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斩钉截铁的锐利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傲骨,瞬间撕裂了殿中的死寂!这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竟让不少官员心头一震。
心口龙蚕帛的灼痛感在巨大的压力和愤怒下如同烈火焚心,但这痛苦非但未能摧毁秦越人的意志,反而像是点燃了他胸中压抑已久的惊雷与傲骨!他苍白的面容因激动而泛起一丝异样的红晕,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属于医道巅峰者不容亵渎的尊严与自信!
“陛下垂询,草民敢不直言?”秦越人对着御座方向微微躬身,声音却依旧清朗冷冽,直指太医院副院判,“然此等无知妄言,污我师门清誉,诋毁医道正法,若再缄默,非但愧对先师,更是对天下医道、对陛下圣听的亵渎!”
他猛地踏前一步,这一步踏出,仿佛有无形的气势勃发,竟让那被盯着的副院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秦越人目光如电,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铿锵:
“师承何处?我师门一脉,源出上古岐黄,承《灵枢》《素问》之正朔,以金针济世,通经络,调阴阳,扶正祛邪!非是草民自夸,此乃《灵枢·九针十二原》开篇明义:‘凡用针者,虚则实之,满则泄之,宛陈则除之,邪胜则虚之!’针砭之道,乃先圣所传,煌煌正道,何来‘旁门左道’、‘妖言惑众’之说?!”
他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引经据典,信手拈来。那《灵枢》的原文被他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诵出,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让那些指责“手段诡异”、“闻所未闻”的言论显得苍白可笑。
“质疑金针破邪?”秦越人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充满讽刺意味的弧度,目光如刀般刮过那位副院判的脸,“《灵枢·刺节真邪》有云:‘邪气者,虚风之贼伤人也…审于调气,明于经隧,左右肢络,尽知其会。’ 邪气入体,侵扰经络脏腑,如寇据城!金针导引,疏通壅塞,驱逐邪寇,复其正气,此乃堂堂正正之破邪!何奇之有?何妖之有?尔等身居太医院高位,饱读医书,竟连《灵枢》开卷明义之篇都视若无睹,反倒污蔑圣贤正道为妖法?这才是真正的离经叛道,数典忘祖!”
这一番引经据典、锋芒毕露的驳斥,如同连珠炮般砸向太医院众人!那副院判脸色涨红如同猪肝,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却发现对方句句不离《内经》原典,字字如刀,竟一时语塞。殿中不少并非严党、甚至对太医院作风也颇有微词的官员,眼中已流露出惊讶和思索之色。这秦越人,好生渊博!好生犀利!
严世蕃眼中阴鸷之色更浓。他没想到这看似重伤未愈的秦越人,言辞竟如此锋锐,直指太医院根基!
秦越人却并未停止。他猛地转身,面向御座,声音激昂中带着沉痛:
“陛下!草民斗胆请问!何为医道根本?《素问·宝命全形论》有言:‘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医者之道,在于活人性命,解民倒悬!而非拘泥于门户之见,皓首穷经于故纸堆中,坐而论道,空谈玄理!”
他手臂一挥,直指殿外,仿佛指向那皇城之外广袤的苦难大地:
“河洛大疫,邪气横行,影疫蚀魂!太医院诸位‘正道魁首’何在?是在这金殿之上高谈阔论‘法度’?还是在京中深宅研究那‘核发凭照’的流程?!当万千灾民辗转沟壑,哀鸿遍野之时,是草民与林兄,以这‘江湖把戏’的金针,刺穴定魄,驱邪扶正!是以这‘巫祝末流’的导引,沟通残存地气,护佑生民!是以墨离小友的‘奇技淫巧’赶制药物,抢运物资!我等所为,只求一线生机,只问无愧于心!敢问太医院诸公,尔等口中那煌煌‘正道’,除了在灾后质疑抹黑,除了在这金殿之上扣帽子、打棍子,可曾真正救下一个濒死的河洛百姓?!”
字字诛心!句句泣血!
秦越人这番话,不仅是在驳斥,更是在控诉!控诉太医院的僵化、脱离实际、漠视生命!他将河洛那炼狱般的景象,将灾民绝望的哀嚎,将那奋不顾身的救治,与此刻殿中高高在上的指责和污蔑,形成了最鲜明、最刺眼的对比!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许多官员,包括一些原本中立甚至偏向严党的,都下意识地避开了秦越人那灼灼如电、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河洛的惨状,虽未亲历,但邸报传闻早已令人心惊。此刻被秦越人如此血淋淋地剖开,再对比太医院此刻的作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殿中弥漫开来。萧景琰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化为更深的坚定。
那太医院副院判被质问得面无人色,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严世蕃的脸色也彻底阴沉下来,他没想到秦越人不仅精通医理,言辞竟如此犀利,更懂得利用悲情直击人心!
皇帝浑浊的眼眸深处,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古井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枯瘦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一下。
“至于那‘地行舟’!”秦越人根本不给对方喘息之机,声音更加冷冽,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嘲讽,“不过是墨离小友为赶赴疫区、抢运救命药材而造的代步之物!其核心,不过是以地脉石驱动符阵,节省脚力!与马车何异?与舟船何异?尔等眼中只见‘怪异铁兽’,却不见其背后争分夺秒、抢夺生机的拳拳之心!敢问诸公,若尔等亲眷深陷疫区,命悬一线,是愿意等那四平八稳、符合‘法度’的官家马车慢慢悠悠晃过去,还是愿意乘这‘骇人听闻’的地行舟,抢回一线生机?!”
“你…你…强词夺理!混淆视听!”副院判终于憋出一句,却显得苍白无力。
“混淆视听?”秦越人冷笑一声,目光如寒冰般刺向他,“真正混淆视听、蒙蔽圣听的,是谁?!是那些河洛灾后统计亡者‘数以万计’便大放厥词、抹杀功绩的《杏林快报》?还是那些无视灾民哀嚎、只知在灾后跳出来质疑功臣、查究‘法度’的所谓‘正道’医官?!陛下!”
秦越人再次转向御座,深深一躬,声音铿锵如金玉交击,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草民秦越人,师门传承或有波折,但所行医道,根植于《黄帝内经》之正理,践行于救死扶伤之实践!金针之术,导引之法,皆为活人性命之手段,绝非妖邪!河洛之功,天地可鉴,万民为证!若陛下因我等手段‘闻所未闻’而心存疑虑,草民愿在此殿之上,以这‘江湖把戏’,为任何一位心有沉疴痼疾的大人现场诊治!以疗效证清白,以事实破妄言!请陛下明鉴!”
“请陛下明鉴!”太子萧景琰抓住时机,立刻出列,声音洪亮,躬身附和。他身后,亦有数名亲近的官员随之躬身。
“请陛下明鉴!”林玄亦在此刻平静开口,声音沉稳如山,与秦越人的锋芒毕露形成奇异的互补,却同样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太和殿内,再次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
只有秦越人那番掷地有声、引经据典、锋芒毕露的辩驳,仿佛还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中回荡,余音震耳。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那苍白的面容,挺直的脊梁,锐利如剑的眼神,以及那番融合了渊博学识、铁骨铮铮和悲悯情怀的陈词,深深烙印在许多人的心中。
严世蕃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秦越人,眼中杀机一闪而逝。那位太医院副院判更是面如死灰,身体微微颤抖,再不敢与秦越人对视。
御座之上,皇帝浑浊的目光在秦越人身上停留了许久,那枯瘦的手指又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无人能猜透这位苍老的帝王此刻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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