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流逝，转眼已是比试开始的第四日。凌霜守在老兵赵铁柱的榻前，那双总是清冷沉静的眸子，此刻却布满了血丝，眼底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焦虑与一丝……逐渐扩大的无力感。
赵铁柱的情况，在经历了头两日看似稳定的假象后，急转直下。高热如同附骨之蛆，反复纠缠，将他本就年迈的身体折磨得形销骨立。伤口处的红肿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不断向周围健康的皮肉浸润、蔓延。原本黄稠的脓液，颜色愈发深沉，转为一种不祥的、夹杂着血丝的暗红绿色，散发出的腐臭气息几乎弥漫了整个帐篷，即使用上了最好的苍术、艾叶熏蒸，也难以完全掩盖。
凌霜已经用尽了浑身解数。她调整了无数次药方，从温和的清解到峻猛的攻伐，汤药一碗接一碗地灌下，甚至不惜动用了几味药王谷秘传的、用以吊命的珍贵药材。金针在她手中翻飞，选取的穴位越来越险要，行针的手法也越来越急迫，试图强行疏通那被邪毒壅塞的经络，唤醒他体内濒临溃散的正气。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赵铁柱愈发微弱的呻吟，和那触手滚烫、却生命气息不断流逝的躯体。他的脉象，从最初的滑数有力，变得细弱而紊乱，时而如游丝般难以捕捉。舌苔也由厚腻转为干枯的灰黑。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凌霜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她的辨证明明无误，方药明明精当，手法明明精准，为何就是遏制不住这溃败的趋势？这邪毒，为何如此霸道，如此迥异于她所认知的任何一种痈疽疮毒？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她的心脏。她想起了苏芷那日斩钉截铁的判断——“必须立刻清创，切除坏死组织”。难道……难道她真的错了？难道在这种迅猛而诡异的感染面前，她所依仗的、需要时间生效的“扶正祛邪”之道，真的太过迟缓了吗？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不！药王谷传承千年，博大精深，岂会应对不了此等恶疮？定是她还有哪里没有考虑到，定是……
“凌……凌姑娘……”赵铁柱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眼睛，眼神涣散，声音气若游丝，“俺……俺是不是……不行了……这腿……疼得像不是自己的了……”
凌霜的心猛地一揪，看着老兵眼中那浑浊的绝望和对生命的渴望，她所有的坚持、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最简单的求生欲望击得粉碎。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布。不远处，苏芷正好从孙旺的帐篷里出来，正低头跟护理员交代着什么。孙旺帐内隐隐传来他低声回应护理员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生机。而自己身后，是浓郁得化不开的死寂与腐臭。
一边是生机，一边是沉沦。
这对比，残酷得让她无法呼吸。
她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理智。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杂的怪异腐臭和淡淡消毒水味，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讽刺。
她转身，对守在帐外、同样面色沉重的黄芪，用一种极其艰涩、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说道：
“黄老……去……去请苏姑娘过来。”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黄芪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凌霜那苍白如纸、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决绝的脸，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快步向苏芷的方向走去。
凌霜站在原地，背对着赵铁柱的病榻，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她知道，这一“请”，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主动低头，意味着她承认了自己方法的局限，意味着她在这场万众瞩目的比试中，未战先怯，将自己的伤患和尊严，一并交到了那个她一直质疑、甚至隐隐敌视的女子手中。
这是她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挫败。
片刻后，苏芷随着黄芪快步走来。她依旧穿着那身罩衣，戴着口罩，看到凌霜站在帐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就被专业的态度取代。
“凌姑娘？”她询问道，语气平静。
凌霜没有回头，只是侧身让开了入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他的情况……恶化了。我……无能为力。请你……看看。”
她说出“无能为力”四个字时，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苏芷没有多言，点了点头，径直走入帐内。她迅速检查了赵铁柱的情况，眉头立刻紧紧锁住，语气凝重：“感染失控，并发败血症前期症状，局部组织大面积坏死。必须立刻进行紧急清创手术，切除所有坏死和感染严重的组织，才有可能阻止毒素继续入血，保住他的命。但手术风险很大，他现在的身体状态……”
“做。”凌霜猛地打断她，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无论如何，请……救他。”
这是她此刻唯一的念头。什么比试，什么颜面，什么理念之争，在一条鲜活的生命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苏芷深深地看了凌霜一眼，那眼神复杂，似乎读懂了什么。她没有再犹豫，立刻对跟进来的护理员下达一连串指令：“准备手术！麻醉散加倍！强心提气的参汤准备好！所有器械二次消毒！快！”
整个帐篷瞬间忙碌起来，气氛紧张得如同战场。
凌霜默默地退到角落，看着苏芷和她训练有素的护理员们，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却又高效得令人心惊的方式忙碌着。看着那些锋利的器械在赵铁柱腿上动作，看着坏死的组织被清除，看着涌出的污血被迅速处理……她仿佛一个局外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几乎将她淹没。
手术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当苏芷摘下沾满血污的手套，示意手术完成时，赵铁柱的整条小腿看起来几乎瘦了一圈，但那些令人作呕的溃烂和暗色已然消失，被相对干净的、撒着白色药粉的创面所取代。虽然人依旧昏迷，呼吸微弱，但至少，那条代表着死亡的腐腿，暂时被控制住了。
“坏死组织清除了大部分，引流也做好了。接下来就看抗菌药物能否起效，以及他能否熬过术后感染期和身体衰竭了。”苏芷的声音带着疲惫，对凌霜和黄芪说道。
凌霜怔怔地看着那被重新包扎好的腿，又看了看苏芷疲惫却坚定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挫败、庆幸、羞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苏芷，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转身，默默地走出了帐篷，将后续的护理工作交给了苏芷的人。
阳光有些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冰冷。这一场她主动挑起的、或者说被卷入的比试，以一种她从未预料到的方式，让她一败涂地。
她输掉的，不仅是医术上的较量，更是心态上的固守。那个建立在药王谷千年荣耀和自身天赋之上的、坚不可摧的自信堡垒，被现实硬生生地凿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凌霜的挫败，无声，却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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