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云絮浸墨沉,沉沉压在黛青峦嶂之上,连最后一缕天光也被揉碎了吞进云腹。山风卷着冰碴子,像千百头鬃毛倒竖的饿兽,在嶙峋怪石间横冲直撞,嘶吼着卷起碎石枯草,鞭子似的抽打在李豫和沈心烛身上——他们的衣衫早被撕扯得褴褛,皮肉上新旧伤痕叠着,血痂混着泥污,在寒风里冻得发硬。
这条路,他们已走了七天。
七天前,惊涛城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他们踩着断刃与尸骸杀出城门时,身后是禁军的铁蹄与影阁的毒箭。李豫凭着野兽般的直觉劈砍,沈心烛则攥着残缺的舆图,在岔路口三次逆转方向,硬生生将追兵甩进了瘴气谷。可代价是,粮袋被流矢射穿,水囊在坠崖时摔裂,如今两人只剩半块冻成石头的麦饼,和水壶底那圈泛着盐霜的干涸水渍。
断云峰,名副其实的绝地。
没有路径,没有炊烟,只有刀削般的峭壁直插云雾,深谷里飘着腐木的腥气,连风都带着股噬人的寒意。前几日还能嚼两口干粮、喝几口山泉,今日太阳偏西时,沈心烛的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喉间涌上腥甜,猛地弯下腰咳嗽起来。
“咳……咳咳……”她咳得像要把肺都呕出来,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指节攥得发白,连裹在身上的青衫都被扯得簌簌响——那衣衫原是新裁的,如今袖口磨烂了,下摆撕成了条,泥污里还沾着惊涛城的血点子。山风趁机往领子里钻,她打了个寒噤,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
李豫猛地停步,转身时玄色劲装的破袖扫过石棱,带起一阵尘土。他左臂的伤又在作痛,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是影阁杀手留下的,沈心烛用草药和布条缠了三层,可此刻布条已被血浸透,暗红的血珠正顺着指尖往下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深色圆点。他脸色比岩壁还白,嘴唇干裂得像老树皮,唯独眼底那簇火,像寒夜里煨着的炭,虽微弱却执拗。
“怎么样?”他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还能撑住?”
沈心烛咳够了,抬起头时,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她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摇了摇头:“老毛病了,风吹着就犯。”目光落在他滴血的左臂,眉头蹙得更紧,“倒是你,伤口又裂了?我包里还有点金疮药……”
“省着。”李豫打断她,喉结滚了滚,别开眼,“现在不是上药的时候。”他转头扫过四周,视线像鹰隼般掠过每块岩石、每丛灌木——断云峰的风太烈,连飞鸟都不肯停留,更别说猎物了。他忽然低骂一声:“得找地方避避风,弄点水。再耗下去,不等影阁追来,咱俩先冻成冰雕。”
沈心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眼睛一亮,指向左前方一处凹进去的山坳:“那里!”
山坳背对着风口,几丛矮矮的植物贴着地面生长,叶片肥厚如碧玉,边缘凝着细碎的银霜。“是凝露草。”她声音里掺了点不易察觉的颤,“祖父的医书里写过,这种草夜间能凝露,叶片上的露水……能解渴。”
李豫没多问,只吐出一个字:“走。”
他伸手揽住沈心烛的腰,半扶半架着她往山坳挪。脚下的碎石被冻得溜滑,沈心烛的靴底磨穿了,石子硌得她脚心发疼,好几次差点摔倒,都被李豫死死拽住。山风依旧在头顶咆哮,卷起的沙砾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
总算挪进了山坳。风果然小了,岩壁上挂着冰棱,寒气顺着石缝渗出来,倒比外面的狂风多了几分安稳。李豫将沈心烛往背风处一扶,自己靠上岩石,粗重地喘息——左臂的伤口疼得更凶了,像是有无数根针在肉里钻。沈心烛却顾不上歇,蹲下身拨开凝露草周围的碎石,指尖触到叶片时,猛地缩了缩手。
“冷……”她小声嘟囔,却立刻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拂过叶片。那露水真多,在夕阳下闪着碎钻似的光,顺着叶片边缘往下滚,在枯草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她眼睛亮起来,从背包里翻出块布片——那是她贴身的中衣撕的,还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如今也沾了泥污。
“有露水!”她声音发颤,用布片轻轻贴着叶片,像捧着稀世珍宝,“李豫,你看!”
布片很快湿了一小块,她将布角凑到唇边,轻轻吮吸着。那露水带着草叶的清苦,却比什么琼浆都甘甜,她贪婪地咽下去,喉间的灼痛竟真的缓解了些。然后她立刻将布片递到李豫面前,眼里的光比露水还亮:“你喝。”
李豫皱眉,推回去:“你先喝。”
“我是女子,耗得少。”沈心烛固执地举着布片,指尖冻得发红,“你得留着力气……万一影阁追来了呢?”她声音低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听话,喝了。”
李豫看着她苍白的脸,又看看那块湿淋淋的布片,喉结动了动,终是接过来。露水不多,刚够润润干裂的嘴唇,可那点清凉顺着喉咙滑下去,竟让他紧绷的神经松了一瞬。他将布片递回去时,沈心烛已经又擦了几片叶子,布片比刚才更湿了些。
两人轮流吸着露水,直到最后一片凝露草的叶片也变得干涩。沈心烛放下布片,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李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山坳外是茫茫的乱石坡,连只飞鸟都没有。
“食物……”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沉郁。
沈心烛却忽然站起身,望向头顶的岩壁。那里有道石缝,几株深绿色的藤蔓正从缝里钻出来,藤上挂着几颗小果子,紫黑得像凝血,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光。她脸色猛地变了,往后退了半步,撞在李豫身上。
“那是……血鸦果?”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擦过木头。
李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眉头拧成了结:“能吃?”
沈心烛的嘴唇哆嗦着,眼神里满是挣扎:“祖父说,血鸦果性烈,有大毒……少量能提神,可多吃一口,就会心悸、幻觉……”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耳语,“严重的,会七窍流血而死。”
山风又刮起来,卷起石缝里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脚边。夕阳彻底沉下去了,最后一丝光也消失在云后,断云峰的夜色,正像墨汁一样,缓缓漫过他们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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