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龙井的清香依旧萦绕。
赵卫东的手指，还压在那份报告的最后一页。指腹之下，是那一行淋漓恣意、仿佛带着墨温的字迹。
“本市的财政收入做得非常‘出色’，‘源源不断’，令人惊叹！”
“建议让所有财政局的领导和相关责任人，都‘享受’这份‘富裕’，让所有人都‘满意’！”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清晨的鸟鸣，此刻听来竟有些刺耳。
赵卫东的脸色，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那不是火山爆发前的赤红，而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天空被乌云彻底吞噬后的铅灰色。他没有拍桌子，也没有怒吼，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太大变化。但秘书老刘如果在这里，一定会感到遍体生寒。因为他知道，书记真正动怒时，便是这般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静默。
“出色”……
“源源不断”……
“富裕”……
“享受”……
“满意”……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扎在他的神经上。
讽刺？
不，这远比讽刺要恶毒，也远比讽刺要可怕。
赵卫东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卷宗里的片段。清源县教育局李局长那栋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的学区房；卫健局陈局长突然染上怪病，却只能在关门的乡村诊所门口打转；住建局孙局长的别墅变成了漏风漏雨的保障房……
一桩桩，一件件，在旁人看来是离奇的巧合，是巡视组雷霆手段下的震慑。但在他这个层级，在看过那些密级极高的事件简报后，他比谁都清楚，这背后有一种无法用科学解释、却又精准遵循着某种“因果报应”逻辑的力量。
而所有这些事件的起点，都指向了一份报告，和报告上苏正那看似荒诞不经的批示。
赵卫东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巨大的落地窗，望向那片由土地和金钱堆砌起来的、光鲜亮丽的新城。
他终于明白了。
苏正这哪里是在写批示，他这是在下咒！
他不是在向自己暗示要怎么做，他是在用一种近乎通牒的方式，告知自己即将发生什么！
“享受”这份“富裕”……
“让所有人都‘满意’”……
赵卫东几乎可以预见到，财政局长孙宏斌，以及那些和他一样，躺在土地财政的温床上，一边哭穷一边中饱私囊的官员们，将会迎来怎样一场“富裕”的盛宴。
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升起，直冲天灵盖。这股寒意之中，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扭曲的快意。
土地财政这个毒瘤，他何尝不想切？可这毒瘤牵连太广，盘根错节，早已和云州这具躯体的血脉融为一体。他不敢动，不能动，一动，就是伤筋动骨，甚至有瘫痪的风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天天长大，一边用更光鲜的政绩去粉饰太平，一边在深夜里被这无解的困局惊出一身冷汗。
现在，苏正来了。
他不像个官场中人，更像个不懂规矩、不计后果的莽夫。不，他不是莽夫，他是个手持利刃的疯子。他不管你这毒瘤下面连着多少神经和血管，他只知道，这东西该死。
而自己，作为这座城市名义上的主刀医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甚至还要为这个疯子的“手术”签下同意书。
赵卫东的嘴角，勾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
他拿起桌上那部红色的电话。那厚重的听筒，带着一种属于旧时代的冰冷与沉重。
他没有拨给纪委书记马东明，也没有拨给市长杨明。
他拨通了秘书老刘的内线。
“通知下去，”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任何情绪，但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九点半，在三号会议室，召开市委常委紧急扩大会议。所有市委常委，副市长，以及……财政局、审计局、监察局、发改委、住建局、国资委，所有单位一把手，必须到场。任何人不准请假。”
电话那头的老刘愣了一下。如此规格的紧急会议，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几年前应对特大洪灾时才有过。今天，天没塌，地没陷，这是怎么了？
“书记，会议主题是？”老刘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他的职责。
赵卫东沉默了片刻，吐出四个字：“刮骨疗毒。”
说完，他便挂断了电话，听筒被重重地放回机座，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
办公室再次陷入死寂。
赵卫东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他看着脚下的城市，那片虚假的繁荣，第一次在他的眼中，显现出其下摇摇欲坠的基座。
他知道，苏正的“咒语”已经生效。或许就在今天，或许是明天，孙宏斌和他的同僚们，就会“享受”到他们梦寐以求的“富裕”。
但光靠这种“天谴”是不够的。
“天谴”只能惩罚个体，却无法改变系统。苏正递来的，是一把能杀人的刀，但如何用这把刀，去重塑一个健康的肌体，才是他这个市委书记的责任。
他不能让苏正的每一次出手，都变成一场无法解释的灵异事件。他要做的，是借着这股东风，借着这股即将到来的、足以掀翻桌子的混乱，把所有丑陋的、肮脏的东西都摆到台面上来。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这毒瘤已经烂到了何种地步。
他要让那些还在观望的、还在犹豫的、甚至还在和稀泥的人，都闻到这股腐臭，都感到切肤之痛。
只有这样，他的“休克疗法”才不是一句空话。
只有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将苏正报告里那些石破天惊的改革方案，一条条地推行下去。
“苏正啊苏正……”赵卫东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叹息的意味，“你这把刀，太快，也太邪门。但既然已经出鞘，那就不能不见血。”
……
与此同时，云州市财政局，局长办公室。
孙宏斌正悠闲地靠在他的真皮大班椅上，手里端着那杯他最心爱的武夷山大红袍。
苏正的到访，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那些数据，他已经吩咐下去了，让手下的人“好好整理”。怎么个“整理”法，大家心知肚明。既要让数据看起来详实，又不能让外行看出任何破绽，这是财政系统干部的基本功。
至于苏正……一个毛头小子，就算背后有冯部长撑腰又如何？财政是专业领域，水深得很，他一个外行，看十天半个月的报表，也未必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孙宏斌抿了一口茶，满口的兰花香让他心情舒畅。
他甚至有些同情地想，这个苏正，还是太年轻了。真以为拿了尚方宝剑，就能斩尽天下妖魔？他不知道，这云州最大的“妖魔”，就是钱。没钱，什么都干不了。而他孙宏斌，就是那个管着钱的人。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有些飘飘然。他拿起手机，准备给一个相熟的开发商打个电话，暗示一下城西那块地皮的挂牌时间。那可是一笔不菲的“顾问费”。
就在他划开手机屏幕的瞬间，一条短信弹了出来。
是银行的官方号码。
【尊敬的孙宏斌先生，您尾号xxxx的储蓄账户于xx月xx日08时45分，收入人民币1,000,000,000.00元，账户当前余额为1,000,000,832.54元。】
孙宏斌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他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一，后面跟着……一个，两个，三个……九个零！
十个亿？！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幻觉？诈骗短信？
他颤抖着手，点开了手机银行的App。当他输入密码，看到账户余额那一栏里，那一长串让他几乎窒息的数字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紧接着，手机开始疯狂地震动起来。
第二条短信。
【尊敬的孙宏斌先生，您尾号xxxx的信用卡账户，已自动为您提升额度至人民币500,000,000.00元，欢迎使用。】
第三条短信。
【“花呗”提醒：恭喜您获得100,000,000.00元临时额度，即刻生效！】
第四条，第五条……
所有与他身份信息绑定的金融账户，无论是银行卡、信用卡，还是各种网络借贷平台，都在这一刻，以一种疯狂的、完全不合逻辑的方式，给他注入了海量的资金和额度。
他整个人都懵了，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是……怎么回事？
他感觉自己不是被钱砸中了，而是被一座金山，活生生地压在了下面，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他的秘书小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和狂喜交织的诡异神情。
“局……局长！发……发财了！我们发财了！！”小刘语无伦次地举着自己的手机，“我的工资卡……刚才……刚才突然多了一个亿！！”
孙宏斌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办公室的电话，他桌上的手机，全都疯了一样同时响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接起离他最近的座机。
电话那头，是副局长带着哭腔的嚎叫：“局长！出大事了！我们局里所有人的账户，都……都突然多了一大笔钱！整个财政局……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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