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宏斌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冰水浇过的蜡,瞬间凝固、龟裂,最后彻底消失。
他死死地盯着那份清单,目光仿佛要将“三公经费”那几个字烧出两个洞来。办公室里那股馥郁的兰花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带上了一丝令人窒息的味道。
“苏主任……这个……您要这些数据,恐怕有些不合规矩吧?”孙宏斌的声音干涩,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圆滑。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三公经费是每年向人大报告的,都有备案。至于各单位的明细,那都是内部账目,我们财政局也不能随意调阅啊。”
苏正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那杯一直没碰的茶,轻轻抿了一口。茶是好茶,入口甘醇,回味悠长。可惜,泡茶的人,心思不在茶上。
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办公室里,这声音不大,却让孙宏斌的心头猛地一跳。
“孙局长,你刚才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苏正的语气依旧平和,听不出喜怒,“我这次来,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是来帮你一起找米的。”
他伸出手指,在清单上轻轻点了点:“冯部长说了,云州这口锅,不能再光靠卖地这把火烧着了。火总有灭的时候,锅里的水要是还开不了,大家就都没得喝了。”
“所以,我们得看看,这锅里到底有多少米,又有多少是悄悄漏掉的。也得看看,烧火的柴,有多少是拿去烤火取暖,甚至点了天灯放着好看的。”
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字字诛心。
孙宏斌额头的汗珠,已经连成了线,顺着他肥胖的脸颊滑落。他听懂了。苏正嘴里的“冯部长”,就是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尚方宝剑。今天这些东西,他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不给,苏正回头在冯毅那里上一句眼药,他这个财政局长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我……我明白了。”孙宏斌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沙发上,再也没有了刚才那股“财神爷”的气派。他拿起桌上的电话,声音嘶哑地吩咐道:“小刘,你进来一下。全力配合苏主任的工作,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立刻,马上!”
苏正站起身,整了整衣领。
“孙局长,多谢配合。数据尽快送到我办公室。另外,你这茶不错,但以后还是少喝点。太贵的茶,刮油,伤身。”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留下孙宏斌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窗外那片他曾经引以为傲的、由土地和金钱堆砌起来的繁华新城。那片繁华,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个巨大的、五彩斑斓的泡沫,仿佛一戳即破。
苏正没有直接回市委。
他知道,账本上的数字,是可以被修饰的。真正的答案,写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刻在老百姓的脸上。
他让司机把车开到了位于老城区的第三小学。
车子刚拐进那条狭窄的街道,就再也无法前行。街道两旁停满了接孩子的电动车和自行车,加上一些占道经营的小摊贩,整条路被堵得水泄不通。苏正下了车,步行向前。
第三小学的校门,已经锈迹斑斑,红漆剥落得不成样子。门卫室的窗户玻璃破了一块,用透明胶带勉强糊着。正是放学的时候,孩子们像潮水一样从校门口涌出,喧闹声、嬉笑声,给这条破旧的街道带来了唯一的活力。
苏正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马路对面,看着那栋灰扑扑的四层教学楼。墙体上爬满了藤蔓,有些窗户的玻璃也破了,露出黑洞洞的口子。很难想象,这和财政局那栋能当镜子用的大理石大楼,同属于一个城市。
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正领着一队学生过马令她头疼不已的马路。她一边大声提醒着孩子们注意车辆,一边费力地拦住试图穿行的电动车。
等那队学生过去,苏正才走了上前。
“老师,辛苦了。”
女老师回头,看到苏正,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办法,学校门口这条路,说了好多年要整改,一直没动静。一到放学就跟打仗一样。”
“学校的硬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苏正指了指那栋教学楼。
提到这个,女老师脸上的笑容变成了苦笑,她叹了口气:“何止是有些年头。这楼比我的年纪都大。夏天漏雨,冬天灌风。前年说要申请一笔经费重新粉刷外墙,修缮一下门窗,报告打上去,就没下文了。”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愤愤不平:“报告没批下来,我们都理解,市里财政紧张嘛。可去年,城东那边不是建了个什么‘教育新城’吗?听说光一个大门就花了好几百万,里面的塑胶跑道都是进口的。结果呢?建好了快一年了,空荡荡的,一个学生都没有。我们这几千个孩子,就在这危楼里上课。你说这叫什么事?”
女老师说完,又觉得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不妥,连忙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跟你说这些干嘛。我得回去了,还得备课呢。”
苏正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一个空置的“教育新城”,一栋漏雨的百年教学楼。这比任何账本上的数字,都更能说明问题。
离开学校,苏正又去了市第一人民医院。
还没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门诊大厅里人山人海,挂号、缴费、取药的队伍排成了几条长龙,一直延伸到大门外。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各种混杂的气味,吵闹声、咳嗽声、孩子的哭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交响乐。
他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因为排队太久,体力不支,靠在墙角缓缓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家人焦急地给他扇着风,却无计可施。
住院部大楼的走廊里,更是摆满了加床。病人和家属挤在一起,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苏正路过一个病床,听到一家人正在为费用发愁。
“……昨天又交了三千,卡里就剩不到一千了。医生说后续治疗还得一大笔钱,这可怎么办啊?”一个中年女人红着眼圈,声音哽咽。
她的丈夫,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沉默着。床上的病人,应该是他们的父亲,浑浊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苏正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他想起冯毅的话:“当财政崩盘,公共服务体系崩溃,教育、医疗、养老全面告急的时候,那将是一场比国企倒闭潮更可怕的灾难。”
现在看来,灾难,早已悄然降临。
最后一站,他去了一个叫“松鹤园”的地方。
听名字,像是个养老院。可到了地方,苏正才发现,这更像是一片被城市遗忘的废墟。这里是云州最早的一批工人新村,如今只剩下一些不愿搬走的老人还住在这里。
房子是几十年前的筒子楼,墙皮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昏暗潮湿,散发着一股霉味。
苏正走进一户人家。屋里很暗,唯一的电器是一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正坐在小板凳上,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光,吃力地穿着针线。
看到苏正进来,老奶奶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苏正说明自己是社区来探访的,老奶奶才放下手里的针线,叹了口气。
“探访?好多年没人来探访咯。”她指了指旁边空着的小板凳,“坐吧,小伙子。家里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苏正坐下,和她聊了起来。老奶奶的退休金,一个月不到两千块。老伴走得早,儿子一家在外地打工,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
“日子还能过。就是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老奶奶捶了捶自己的腿,“腿脚不利索,上下楼费劲。最怕的就是生病,去一趟医院,半个月的退休金就没了。”
“政府不是说要建社区养老服务中心吗?”苏正问。
“建了,建了。”老奶奶指了指窗外不远处,“喏,就那栋三层小楼,挂着牌子呢。前年就说建好了,可一直锁着门,从来没开过。听说是没钱请人,也没钱买设备。建了个空壳子,摆着给谁看呢?”
老奶奶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无奈。仿佛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苏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栋崭新的三层小楼,孤零零地立在那片破败的居民楼中间。白色的墙体,蓝色的玻璃,看起来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楼顶上,“松鹤园社区养老服务中心”几个大字,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刺眼。
楼前,杂草已经长了半人高。
苏正站起身,向老奶奶告辞。他走到那栋空置的小楼前,看着那把已经锈迹斑斑的大锁,久久没有说话。
他仿佛看到,无数双浑浊而期盼的眼睛,正从那些破旧的窗户后面,日复一日地望着这里。他们等着这扇门打开,等着那份被承诺的“老有所养”,能照进他们阴暗的晚年。
可是,门,始终没有开。
苏正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他没有立刻动笔,只是站在那里,任由晚风吹动他的衣角。他的脑海里,闪过第三小学孩子们天真的脸庞,闪过医院走廊里那一家人绝望的眼神,闪过刚才那位老奶奶麻木的表情。
一幅幅画面,最终都定格在眼前这栋崭新的、却毫无生气的“烂尾”民生工程上。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那股由愤怒、心酸、压抑交织而成的郁气,终于凝聚成了一股冰冷的决心。
他知道,自己该写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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