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像融化的金子，从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泼洒进来，将空旷的会议厅切割成明暗两半。空气中，那些平日里看不见的尘埃，此刻在光柱中肆意舞蹈，像一场盛大戏剧落幕后，不愿离去的微小魂灵。
喧嚣退去，留下的寂静震耳欲聋。
“主任，您……您看见高远最后那张脸了吗？跟刷了层白漆似的！还有他那个表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差点以为咱们开的是追悼会！”
李主任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寂，他跟在林正身后，脸上的兴奋和崇拜还没褪去，像个刚看完一场精彩绝伦的球赛，仍在回味关键进球的球迷。
他压低了声音，却难掩语气里的激动：“还有纪委周主任那一下，从天而降啊！太解气了！今天这事，够咱们高新区的老百姓，当新年晚会看一年！”
他喋喋不休，用最朴素的语言描绘着刚刚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完美的、酣畅淋漓的收尾。恶人伏法，好人出气，故事就该在这里画上句号。
然而，走在前面的林正，却没有应声。
他的脚步停在了大厅中央，那片被光与影分割的地带。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手机屏幕上那一行简短的文字，整个人仿佛被抽离了这片空间，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思索。
李主任的兴奋，撞上林正这堵无形的墙，渐渐冷却下来。他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主任？您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林正没有抬头，只是将手机递了过去。
李主任疑惑地接过，目光落在屏幕上。只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就褪了个干净，那份刚刚还溢于言表的喜悦，瞬间被一种冰冷的恐惧所取代。
“不、不错的烟花……手离炸药，总是最近的……”
他把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这……这是谁发的？！这是恐吓！赤裸裸的恐吓！主任，我们马上报警！把这个号码交给周主任，让他们查！”
他的第一反应，是一个普通人面对威胁时最本能的反应——寻求庇护，诉诸公权力。
“别急，李哥。”
林正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刚刚晋升到“威临”境界的官气，无形中散发着影响，让李主任那颗狂跳的心，稍微平复了一些。
林正拿回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过，目光幽深。“报警？当然可以。把号码交给周主任？也理所应当。”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李主任，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是一种近乎于解剖般的冷静，“但你想过没有，对方为什么要在高远刚被带走的时候，发这样一条短信过来？”
李主任愣住了，下意识地跟着林正的思路思考：“为什么？示威？警告我们不要再查下去了？”
“是，但也不全是。”林正摇了摇头，“你看他的用词。‘烟花’。在他眼里，我们今天费了这么大力气，扳倒一个正处级的管委会主任，只不过是一场绚烂的烟花。这说明什么？”
李主任的嘴唇有些发干：“说明……他根本没把高远放在眼里。说明，他的位置，比高远高得多，也稳得多。”
“没错。”林正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不是在为高远报复，他是在提醒我，我踩过界了，我点燃的这束烟花，照亮了他不想被人看见的黑暗。他这是在告诉我，游戏规则，由他来定。”
林正的手指，在“炸药”两个字上点了点。
“还有这句，‘放烟花的人，手离炸药，总是最近的’。这句更有意思。他没有说‘我要杀了你’，也没有说‘让你好看’。那种粗俗的威胁，是街头混混的水平。而他，把自己比作‘炸药’。他想告诉我，危险不是来自他要对我做什么，而是我本身的行为，就已经将自己置于了险境。我，正站在炸药堆上玩火。”
经过林正这么一分析，李主任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一条看似简单的短信，里面竟然藏着如此多的傲慢、轻蔑和居高临下的掌控感。这已经不是威胁，这是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警告，像神明在俯视一只搅动了棋盘的蝼蚁。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李主任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他们面对的，可能不是一棵腐烂的树，而是一整片盘根错节、深不见底的地下森林。
“怎么办？”林正重复了一遍，他眼底的平静，逐渐被一种更加明亮、更加锐利的东西所取代，那是一种棋手终于等来真正对手时的兴奋。
“如果一个人告诉你，前面是深渊，不要过去。你会怎么做？”林正问。
“我……我当然是绕开走。”李主任老实地回答。
“可如果，深渊的对岸，站着成千上万等着你过去拯救的人呢？”林正的目光，穿过空旷的大厅，仿佛看到了那些站起来的身影，看到了赵立新、王建军，看到了那个哭泣的老钱。
李主任沉默了。
他明白了林正的意思，可正因为明白，才更加心惊胆战。那不是一个选择题，那是一道催命符。
林正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惧意，反而带着一丝期待。“他想让我怕，想让我收手。那我偏不能如他所愿。”
林正看着手机屏幕，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他把我当成一个放烟花的，却不知道，我来高新区，不是为了放烟花。我是来拆掉他这个炸药库的。”
这番话，掷地有声。
李主任看着眼前的林正，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领导，身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那不是官威，也不是权力，而是一种纯粹的、一往无前的信念。
他看着林正的动作，只见他没有删除那条短信，也没有报警。他只是不紧不慢地，点开了“新建联系人”的选项。
在姓名一栏，他没有输入“威胁者”或者“幕后黑手”之类的名字。
他想了想，输入了三个字。
【催更的】
李主任看得一愣：“主……主任，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林正收起手机，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那种云淡风轻，“有人迫不及待地想看下一集，我这个当主角的，总不能让他失望吧。”
这句带着黑色幽默的调侃，让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松弛了下来。
李主任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由得苦笑了一声。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跟不上这位年轻领导的思路了。上一秒还在分析生死危机，下一秒就已经开始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
“走吧，李哥。”林正拍了拍他的肩膀，迈步向外走去，“忙了一天，饿了。”
“啊？去……去哪儿？”
“吃饭。”林正的脚步没有停顿，声音从前方传来，清晰而平稳，“今天这顿，我请。咱们……庆祝一下。”
庆祝？
李主任看着林正的背影，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笔直如剑。
他忽然觉得，这顿名为“庆祝”的晚餐，恐怕比刚才那场座谈会，还要意味深长。这哪里是庆祝，这分明是吹响了另一场，更加凶险的战争的号角。
他快步跟了上去，心里七上八下的。
会议中心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华灯初上。高新区的主干道上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一片繁华景象。谁能想到，就在几小时前，这片繁华之下的一座大厦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地震。
李主任开着车，林正坐在副驾，闭目养神。
“主任，我们……去哪儿吃？”李主任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打扰到他。
林正睁开眼，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淡淡地说：“找个地方，吃碗面就行。”
“吃面？”李主任一愣，他还以为林正会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好好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对策。
林正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对策就在那碗面里。”
李主任更糊涂了，但他没再多问，只是把车开向了自己常去的一家老字号面馆。
面馆不大，但很干净，生意火爆，人声鼎沸。热腾腾的蒸汽混杂着骨汤和香料的香气，扑面而来，让人瞬间感到一种人间的暖意。
两人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两碗招牌的牛肉面。
等面上来的时候，林正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李主任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朝手机屏幕瞥去。
屏幕上亮起的，依然是那个陌生的号码，那个被林正命名为【催更的】的联系人。
又一条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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