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府外擒获死士又令其服毒自尽的阴影，如同冰冷的露水，浸润了狄府的清晨。
府内上下虽得了严令不得外传，但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仍在悄然弥漫。
张承翊加强了日间的警戒，明哨暗卡布置得滴水不漏，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府外街巷的任何风吹草动。
狄仁杰却显得异常沉静。
用过早膳，他吩咐狄春，持他的名帖，秘密去请一位致仕多年的老匠人过府一叙。
这位老匠人姓鲁名衡，曾是工部将作监中技艺最为精湛的铸剑大师，尤擅辨识天下金铁，对历代兵器、礼器的材质、工艺了如指掌，晚年因目力衰退而荣归故里，就住在洛阳城南的履道坊。
狄仁杰早年因查案曾与鲁衡有过数面之缘，深知其为人耿直，技艺通神，且口风极严。
晌午刚过，一辆不起眼的青篷小车悄然驶入狄府侧门。
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却精神矍铄的鲁衡，在狄春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老人虽已年过七旬，双目却依旧清澈，只是看东西需凑得很近。
“鲁老先生，劳动大驾，怀英心中不安。”狄仁杰亲自在书房门口迎接，执礼甚恭。
“狄阁老言重了。”鲁衡声音洪亮，带着匠人特有的爽直，“能让阁老想起老朽这把老骨头，必是有要紧的物件需掌眼，是老朽的荣幸。”
寒暄过后，二人进入书房。
狄仁杰屏退左右，只留张承翊在旁护卫。
他并未急于出示令牌，而是先与鲁衡聊了些旧事，直至老人放松下来，方才引入正题。
“鲁老，今日请您前来，实是想请您鉴别一物。”
狄仁杰从锁好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了那两枚玄铁令牌，小心地放在铺着软缎的案几上。
“此物来历蹊跷，材质诡异，上面的图腾亦非寻常，怀英才疏学浅，百思不得其解，特请鲁老法眼一观。”
鲁衡“哦”了一声，浑浊的眼睛里顿时放出光来，仿佛猎人见到了珍奇的猎物。
他凑近案几，并未立刻用手去碰，而是先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口中喃喃：“嗯…色如浓墨，黯沉无光…却又隐隐有星芒内敛…这色泽，不似凡铁…”
看了半晌，他才伸出布满老茧与烫伤疤痕的右手，指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令牌的边缘。
刚一接触，他便“咦”了一声，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冰！刺骨之寒！”鲁衡收回手指，搓了搓，又再次触碰，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神色愈发凝重。
“非金非玉，更非寻常陨铁…此寒性，竟似能透入骨髓，久持恐伤经脉！老夫铸剑一生，经手金铁无数，从未遇过如此阴寒之物！”
他示意张承翊将窗户稍开一缝，让一缕阳光斜射在令牌上。
在特定的角度下，那原本黯沉的令牌表面，竟真的隐约浮现出些许极细微的、如同星辰般的银色光点。
“果然！”
鲁衡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内含星屑，寒彻肌骨…这…这莫非是传说中的‘九幽玄铁’？”
“九幽玄铁？”
狄仁杰与张承翊对视一眼，这个名称他们闻所未闻。
“此乃古籍杂录中偶有提及之物！”鲁衡解释道，眼神炽热，“传言乃天外陨星之核心，坠于极北苦寒之地，深埋万载冰层之下，吸纳天地至阴之气而成！产量极其稀少，可谓举世难寻！其性至寒至坚，寻常炉火根本无法熔化，更别说锻造成型了！”
他指着令牌上那似兽非兽的图腾，手指微微颤抖：“阁老您看这纹路！线条流畅如天成，细节繁复却毫无崩茬，尤其是这兽瞳镶嵌之术（指那暗红宝石），与玄铁本体结合得浑然一体，仿佛天生如此！这绝非锤凿雕刻所能为！”
鲁衡凑到最近，几乎将鼻子贴到令牌上，观察着图腾的每一个转折和凹槽：“这等鬼斧神工…依老朽看，非是‘打造’，更像是…‘生长’出来的！或是用了某种早已失传的、近乎仙术的‘冷锻’‘秘法蚀刻’之术！当世工匠，绝无此能！”
他抬起头，看向狄仁杰，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与困惑：“狄阁老，此物…绝非近代所为！观其包浆韵味，以及这工艺的古老神秘，恐怕…至少有数百年的历史！而且，能用得起如此神物，且掌握此等惊世骇俗技艺的…”
鲁衡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恐怕唯有前朝皇室，倾举国之力，网罗天下奇人异士，方有可能制成！老朽怀疑，此物可能出自前隋，甚至更早的北周、乃至大燕皇室旧匠之手！是宫廷秘藏的符信或祭祀重器！”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
鲁衡的结论，如同惊雷，在狄仁杰心中炸响。
陨铁所铸，非人间凡工，可能出自前朝皇室旧匠之手！
这个鉴定结果，不仅证实了令牌材质和工艺的非凡，更将“幽冥司”的渊源，向前推进了数百年！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活跃于当下的秘密组织，其根基可能深植于历史的阴影之中，与那些早已覆灭的王朝幽灵紧密相连！
“多谢鲁老解惑！”狄仁杰郑重起身，向鲁衡深深一揖，“老先生一席话，令怀英茅塞顿开，拨云见日！”
鲁衡连忙还礼：“阁老折煞老朽了。能见此神物，已是眼福。只是…此物凶煞之气甚重，关联必是惊天秘辛，阁老手握此物，恐…恐非吉兆，万望小心。”
送走了感慨万千的鲁衡，书房内再次剩下狄仁杰与张承翊。
那两枚令牌在案几上，散发着幽幽的寒光，仿佛承载着数个王朝的怨念与阴谋。
“前朝皇室…北周…大燕…”狄仁杰喃喃自语，目光深邃。
红烛寺地宫中的北周官印、前燕遗库、如今的玄铁令牌…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那些不甘消亡的王朝余孽。
这个“幽冥司”，难道就是这些历史幽灵汇聚而成的复仇联盟？
“狄公，”张承翊沉声道，“若此令牌真是前朝皇室信物，那持有它的人，身份定然极其尊贵或特殊。姚崇俭身为安北副都护，位高权重，他若真是‘幽冥司’中人，是否会与这令牌的渊源有关？”
张承翊的话，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又一道闪电。
姚崇俭！
这个一直隐藏在红烛寺案背后、尚未直接触及的军中高层人物！
他的身影，似乎与这古老而诡异的令牌，渐渐重叠起来。
（第52章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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