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昨夜一场急雨,坤宁宫的琉璃瓦被冲刷得格外明净,檐角垂下的雨滴,尚未完全干涸,偶尔坠落,砸在廊下的青石板上,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惊心。
宫门紧闭了一夜,也寂静了一夜。
辰时三刻,殿门终于被从外缓缓推开。
元岁寒一身玄色常服,缓步而入。
殿内,光线有些昏暗,所有的窗扇都紧闭着,只留了几处高窗透入的稀薄天光。
皇后却是穿戴整齐,端坐在正殿上首象征着中宫权威的紫檀木凤椅之上,穿着一身极为庄重的明黄色织金凤穿牡丹服,头戴九龙四凤冠,脸上施了薄粉,点了胭脂,唇色嫣红,将一夜未眠的憔悴与苍白尽力遮掩。
元岁寒在殿中站定,目光平静地落在皇后身上。
两人之间隔着数丈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皇后没有起身,也没有行礼,她就那样端坐着,目光直直地迎向元岁寒,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柔顺,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平静。
元岁寒先开了口,声音平淡,“皇后今日,倒是起得早。”
皇后扯了扯嘴角,“皇上亲临,臣妾岂敢怠慢,只是不知,皇上今日前来,是来宣旨废后的吗?”
谢家已倒,父亲下狱,家族倾覆在即,她这个皇后,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皇上隐忍多年,布局周全,一举铲除心腹大患,又岂会留下她这个谢家女,继续占据中宫之位?
元岁寒缓缓踱步,走到殿侧一扇紧闭的窗前,伸手推开了半扇,雨后清冽的空气气瞬间涌入。
他背对着皇后,望着窗外,几株西府海棠被夜雨打得七零八落,绯红的花瓣湿漉漉地贴在地上,失了颜色,像点点陈旧的血迹,声音随风飘进,“谢氏一族,在京在籍者,凡五服之内,皆已收押待审,门生故旧,牵连者众,朝廷自有法度处置,但女眷,朕开恩赦免,准回原族。”
皇后放在凤椅上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坚硬的木头里,传来尖锐的痛楚,才能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不至于瘫软下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那么,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臣妾?”
是废后?是幽禁?还是一杯鸩酒,三尺白绫?历朝历代,失势的后妃,结局不过寥寥几种。
元岁寒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皇后脸上,微微挑眉,“皇后自入主中宫以来,协理六宫,恪守礼法,并无明面上的重大过错,太后病重,也曾侍奉汤药,晨昏定省,孝心可嘉。”
他说的,全是皇后应该有的样子,是朝臣宗室眼中合格的皇后,可这些话听在皇后耳中,却只觉得无比讽刺。
皇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声短促尖锐,“皇上,事到如今,您又何必再用这些话来搪塞臣妾?谢家已倒,臣妾不过是依附其上的一株藤蔓,树既已倾,藤蔓又岂能独活?皇上隐忍布局多年,将谢家连根拔起,难道还会留下臣妾这个谢家女,继续坐在这凤椅之上,让您看着碍眼吗?”
她的情绪终于有些失控,声音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怨怼与不甘。
元岁寒静静地看着皇后激动的模样,等她说完,才慢慢开口,“皇后既然说到过错,那么朕倒想问问皇后。”
他向前走了两步,目光如炬,直直看进皇后的眼底,“你敢承认吗?在后宫的所作所为?徐氏为何难产身亡?”
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连精心涂抹的胭脂都盖不住那份惨白。
“还有,”元岁寒不给皇后喘息的机会,语气平稳,却字字诛心,“你与太后暗中谋划,妄图借腹生子,将梨花当作孕育皇嗣,稳固你后位的工具,你以为,真的能瞒天过海?”
皇后教呼吸都骤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紧紧攥住了扶手。
“太后的身子,为何会衰败得如此之快?你命人日日送去的温补药膳,里面又添了多少好东西’?皇后,你当真以为,你做的事,无人知晓?”
“不……不是……”
皇后下意识地否认,声音却虚弱得连自己都无法说服,那些她自以为隐秘的阴暗之事,此刻被元岁寒用如此平静的语气一一揭穿,仿佛将她最不堪的一面,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元岁寒仍旧继续冷冷道:“还有荣妃,她的安胎药里,你又让人动了什么手脚?”
提到荣妃,皇后像是被刺中了最痛处,猛地抬起头,“戚氏那个贱人!她嚣张跋扈,屡屡冒犯中宫,她……”
“她如何?”
元岁寒打断皇后,讥讽一笑,“皇后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吗?荣妃,从未真正有孕。”
此言一出,不啻于一道惊雷,在皇后耳边轰然炸响!
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元岁寒,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假孕?荣妃是假孕?这怎么可能?那些赏赐,皇上对她的宠爱纵容,阖宫上下的艳羡嫉恨……难道都是……
元岁寒替皇后说出了心中所想,“都是一场戏,一场演给你,演给太后看的戏,如此,朕才能真正护住,朕想护住的那个人。”
梨花,林梨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的疑团在这一刻豁然贯通,林氏数次逾制晋封,瑶意为珍宝,皇上待她日渐隆重的恩宠……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林氏,荣妃是摆在明处的靶子,而她这个皇后,甚至包括太后,都不过是皇上手中,一步步被引入彀中的棋子!
她自以为是的谋划,她沾沾自喜的借腹生子,在他眼中,恐怕都如同跳梁小丑般可笑。
“哈哈……哈哈哈……”
皇后再一次笑了起来,眼泪顺着精心描绘的脸颊滚滚而下,冲花了胭脂,“原来……都是一场戏……一场皇上您自导自演的好戏……臣妾……臣妾竟然从头到尾,都是个蠢货……被您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蠢货!”
最后一丝强撑的体面与镇定,彻底崩溃瓦解。
元岁寒只是静静地看着皇后,有些话必须说清,皇后才能真正死心。
等她情绪稍缓,哭声渐止,只剩下压抑的抽泣时,元岁寒才再次开口。
“往事已矣,追责无益,谢家罪有应得,自当依律严惩,但你依旧是皇后,只要你不再生事,这坤宁宫,就还是你的坤宁宫,皇后的尊荣、用度,一切如旧,柔福,也会一直养在你身边,朕不会废后,也不会降罪于你。”
皇后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不废后?不降罪?还保留一切尊荣?这可能吗?他难道不恨她?不恨谢家?他既然能为林氏费如此心机,情深若此,此刻扳倒了所有障碍,不正该将后位双手奉予他心爱之人吗?
“为什么,皇上既知臣妾做过那么多,为何还要留臣妾后位?”
元岁寒转过身,重新望向窗外,晨光越来越亮,廊下的的积水反射着粼粼波光。
“谢家已倒,你便只是深宫中的一个妇人,翻不起风浪,柔福还需要母亲,朕不希望她因为外祖家的罪孽,失去母亲的庇护,这也是梨花的意思。”
皇后怔怔地坐在凤椅上,看着元岁寒挺拔冷漠的背影,只觉得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洞。
她忽然想起御花园的初见,那一眼的心动,换来这几年的战战兢兢,小心讨好,她一直以为,凭借家世教养,容貌性情,就能得到他的心。
可直到此刻,皇后才真正明白,爱与不爱,从来与出身无关,与容貌无关。
元岁寒不爱她,从来都不爱,所以,她做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毫无意义。
而他对林梨花,却可以如此费尽心机,只为护她周全。
原来,爱一个人,便是如此。
而她,从未得到过。
皇后缓缓地从凤椅上站了起来,明黄色的裙裾拖曳在地,凤冠上的珠玉微微晃动,然后,她对着元岁寒福下身去,“臣妾谢皇上恩典。”
元岁寒淡淡点头,“你好自为之。”
他不再停留,径直离开了坤宁宫,玄色身影消失在门外明亮的晨光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皇后一步步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妆容残败的女人,慢慢抬起手,将凤冠取了下来。
金玉沉重,入手冰凉。
谢静姝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极轻笑了一下,秋眸盈盈,娴静端庄,依稀有未出阁时的影子。
或许,真的是被那日的拒霜花迷了眼睛,又或许,只是那日的秋阳太过耀眼,晃花了心神,以至于她那么笃定地以为,撞进的那双深邃眼眸里,曾有过一丝为她停留的温柔笑意。
其实,什么都没有,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但她还有柔福。
窗外的光,静静地洒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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