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手了一家老式电影院,上任经理消失前留下警告:午夜后禁止放映任何影片。
直到某天,一个苍白女人递来一张泛黄电影票:“放我孩子最后一场戏吧。”
当放映机转动时,空荡荡的座椅上渐渐浮现出无数透明人影……
而银幕里的孩童突然转头,对我裂开没有牙齿的嘴:“妈妈说要你永远陪我们看戏。”
老旧的电风扇在头顶嗡嗡转着,扇叶切割着凝滞的空气,发出有气无力的呻吟,始终驱不散放映室里那股混合着灰尘、机油和木头受潮后特有的霉腐气味。胶片机低沉的运转声像是某种巨大昆虫的心跳,单调而固执地填充着每一个角落。李默坐在磨损得露出海绵的皮椅上,指尖被劣质香烟熏得微黄,他盯着操作台上跳动的绿莹莹指示灯,眼皮沉重得直往下坠。
这是他接手“永乐戏院”的第十七天。十七天前,他怀揣着一点点对电影残存的、近乎天真的热情,还有急需一个容身之处的狼狈,接下了这份工作。戏院隐在城南一片行将就木的老街区里,墙面是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暗沉水磨石,门头上“永乐大戏院”五个霓虹大字,大部分灯管都瞎了,只剩下“永”和“戏”字的偏旁部首,偶尔在电压不稳时神经质地闪烁两下红光,像个苟延残喘的怪物的独眼。
上任经理老陈走得极为突然,据说是家里急事,连夜收拾了东西,只给房东留下一张字条和当月的租金,人便不见了踪影。李默来接手时,只在放映机操作台一个积满油垢的角落,发现一张用透明胶带粘着的纸条,字迹潦草得近乎狰狞:
“午夜十二点后,绝对、绝对不要启动任何放映设备!切记!!!”
三个巨大的感叹号,最后一个甚至划破了纸背。李默当时捏着纸条,对着昏暗的放映室撇了撇嘴。故弄玄虚,他想。大概是老陈自己受不了这里的清冷和穷酸,找个由头跑了,临走还要装神弄鬼吓唬一下接盘的傻瓜。这年头,谁还来看这种老掉牙的胶片电影?白天场次,观众最多时也不过零星七八个老人,大多只是图个便宜,进来打盹。午夜之后?鬼才来。
他把纸条揉成一团,顺手丢进了脚边的废胶片筐。筐里堆着些断掉的、划伤的胶片残骸,像一条条失去生命的黑色肠子。
日子如同墙上那面停走的圆形挂钟,死气沉沉。李默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灰尘、寂静和贫穷。白天,他打扫几乎永远也打扫不干净的、印着可疑污渍的暗红绒布座椅,擦拭永远蒙着一层雾似的玻璃橱窗,里面陈列着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电影海报,色彩俗艳,纸角卷曲。傍晚,他拉开放映室沉重的隔音门,开始一晚最多两场的放映。机器老化,常常卡顿,银幕上的人影时而跳跃,时而拖出长长的残影,配着失真的音响,更像一幕幕荒诞的噩梦。
他靠在吱呀作响的椅背上,目光涣散地投向小观察窗外的银幕。今晚最后一场,一部他放了三遍的八十年代武侠片,画质模糊,打斗软绵绵的。台下……他眯眼数了数,只有三个人。前排一个蜷缩着打鼾的老头,中间一对似乎全程都在低声争吵的男女。票房收入大概还不够付电费。
困意如潮水般涌来。他掐灭烟头,决定提前几分钟结束这场无人欣赏的演出。就在他伸手准备关闭放映机的瞬间……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某种迟疑的叩击声,从放映室厚重的铁门方向传来。
李默的手停在半空,困意瞬间飞走了一半。这个时间?电影还没散场,谁会来放映室?难道是楼下那小卖部的王婶又来借扳手?可那敲门声……太轻了,轻得不像活人用力气敲出来的,倒像是……指甲无意中刮过门板。
“谁啊?”他扬声问,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干涩。
没有回答。只有胶片机孜孜不倦的沙沙声,和电扇有气无力的转动。
他皱了皱眉,也许是听错了。老房子,总有各种奇怪的声响。他重新握住关机旋钮。
笃。笃笃。
又是三下。比刚才清晰了一点,但依然很轻,节奏一模一样。
李默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离开座位,走到门边。门上有一个小小的、蒙着灰尘的猫眼。他凑上去,闭上另一只眼睛。
猫眼视野扭曲。昏暗的走廊灯光下,站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样式很古旧的、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裙,像是六七十年代的款式,浆洗得有些僵硬。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髻,一丝不乱。脸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在昏黄灯光下,白得有些瘆人。她微微垂着头,看不清具体面容,但身姿僵硬地站着,一动不动。
李默松了半口气,至少是个人。但深更半夜,一个穿着过时、脸色惨白的陌生女人敲放映室的门?
“有事吗?电影快结束了,散场请走前面出口。”他隔着门说,尽量让语气显得正常。
女人缓缓抬起了头。
猫眼的畸变让她的脸拉长、扭曲,但李默还是看清了。那是一张很清秀的脸,年纪似乎不大,可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戚和疲惫,眼窝深陷,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猫眼后的李默,眼神空茫,却又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
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抬起一只同样苍白的手。手里捏着一样东西。
一张电影票。
纸张是陈旧的黄色,边缘磨损起毛,印刷的字迹模糊不清。但票面上用红色油墨加盖的“永乐大戏院”的印章,却异常刺眼。
女人拿着票,轻轻贴在门板上,仿佛要递给他看。然后,她开口了。声音细细的,飘忽不定,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直接钻进他的耳朵:“师傅……行行好……放我孩子……最后一场戏吧……”
放我孩子……最后一场戏?
李默后背倏地窜起一股凉气。这话什么意思?孩子?什么戏?他猛地想起老陈那张纸条,还有上面三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午夜之后……绝对不要启动放映设备……
“对不起,女士,我们晚上不放映了。而且,我们这里……不放那种戏。”他强自镇定,声音却有些发紧。
女人贴门的手没有放下,那张泛黄的旧票依旧抵在门上。她空茫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但那光也是冷的,带着哀求,深处却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执拗。
“就一场……最后一场……孩子想……大家都来……看看他……”她的声音越发细微,断断续续,“票……给你……子时……开场……”
“子时”两个字,像两颗冰珠子,砸进李默的耳膜。子时,午夜十一点到一点。现在,已经十一点四十了。
“不行!规定不能放!”李默提高了声音,不知是为了说服对方还是给自己壮胆,“你赶紧走吧,再不走我叫人了!”
女人似乎没听到他的拒绝。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猫眼一眼,李默确信她看到了自己,然后,那只苍白的手,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那张泛黄的旧电影票,竟飘飘悠悠,从门底那道狭窄的缝隙里,滑了进来,无声无息地落在李默脚边。
李默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低头死死盯着地上那张票。
再抬头看猫眼。
门外空空荡荡。昏黄的廊灯照着斑驳的墙壁,那个女人,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地上那张旧票,证明刚才不是他的幻觉。
他蹲下身,手指有些发抖,捡起了那张票。纸质脆而薄,带着一股陈年旧物特有的阴凉气味。正面印着模糊的花纹和“永乐大戏院”的字样,座位号是:甲等壹座,第柒排,拾叁号。一个很靠前、很中间的“好位置”。放映时间栏是手写的,墨迹深黑,却晕染开一些,勉强能认出是“癸亥年七月初七,子时”。癸亥年?李默心头一算,那是……差不多四十年前?背面,用同样深黑、却更细瘦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慈母林氏,携幼子小云,恭请诸位乡亲,观其稚戏,以慰夭殇。”
夭殇……幼子……稚戏……
李默手一抖,票差点再次掉在地上。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慢慢爬上来,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这他妈不是电影票!这像是一张……几十年前,为一个夭折孩子办的……某种仪式的请柬?!
老陈的警告、女人苍白的脸、诡异的请求、手里这张透着不祥的旧票……所有碎片在这一刻拼凑起来,指向一个让他头皮发麻的可能。
他冲回操作台,手忙脚乱地关闭了还在运转的放映机。武侠片突兀地终止在一片刀光剑影中,银幕骤然大亮,只剩下一片刺眼的白噪音。楼下传来几声含糊的抱怨,大概是那唯一的三个观众被惊醒,嘟嘟囔囔地走了。
戏院里彻底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
他不敢待在放映室,捏着那张旧票,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楼,锁好戏院大门,一头扎进外面湿冷的夜雾里。路灯把他仓惶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这一夜,李默在租住的、同样老旧的小房间里辗转反侧,那张泛黄的旧票就放在床头柜上,像一只不眠的、充满恶意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他几次想把它撕碎扔掉,手伸过去,却又莫名地缩回来。女人空茫悲戚的眼神,总在他闭上眼时浮现。
第二天,他顶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来到戏院。白天的光线似乎驱散了一些夜晚的恐惧,但他心里总梗着什么。他试着向偶尔来串门的小卖部王婶,还有隔壁修鞋的老孙头打听。
“林氏?小云?”王婶磕着瓜子,漫不经心地摇头,“没听说过。这老戏院倒是有年头了,听说……嗯,反正搬来的都是后住户,早先的事儿,谁清楚。”
老孙头倒是停下敲打鞋钉的手,浑浊的老眼看了李默一下,又低下头去:“老戏院啊……是有些老话。不过,都是瞎传。你们年轻人,不信这些。”
再问,他们便都岔开话题,眼神闪烁。
李默心里越发没底。他翻出老陈留下的、少得可怜的工作记录,除了片目排期和微薄的收支,什么都没有。他又跑去街办,想查查戏院的历史或者旧档案,办事员打着哈欠,告诉他那些陈年旧纸早就不知道堆哪个仓库生霉去了,没空给他找。
那张旧票,被他塞进了抽屉最深处,用几本旧杂志压着。他试图忘记这件事,照常开门、扫地、放电影。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沉闷、拮据、一成不变。
直到第四天晚上。
最后一场散场,观众稀稀拉拉走光。李默照例检查场地,关闭电源。当他走到第七排,目光无意中扫过第十三号座位时,脚步猛地钉住了。
暗红色的绒布座椅上,似乎……有些不同。
他慢慢走过去,弯下腰。座椅中央,有一小块颜色更深,像是水渍,但摸上去却是干的。形状……很不规则,边缘微微发暗。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
他的目光上移,落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靠近第十三号座位上方的那一块皮革靠背,磨损似乎格外严重,隐约能看到几道细微的、平行的划痕,很浅,像是被什么小小的、坚硬的东西反复刮擦过。
李默直起身,环顾空荡荡的观众席。成百上千个相同的暗红色座椅,在安全出口幽绿指示牌的微光下,静默地排列着,像一片等待填充的坟墓。一种冰冷的窥视感,毫无征兆地包裹了他。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正从这些空座位里,静静地凝视着他的后背。
他逃回了放映室,反锁上门,心脏狂跳。是心理作用吗?还是……
子时。那个女人说的“子时开场”。今晚,就是第七天。癸亥年七月初七,如果按旧历换算……他不敢细想。
一整天,李默都心神不宁。他故意把白天的场次排得满满的,弄出许多声响,试图驱散那无孔不入的寂静和越来越沉重的不安。傍晚,他检查了所有门锁,甚至搬来一个沉重的工具箱抵在放映室门后。
夜色如期降临,吞没了老街。戏院里最后一丝白天的嘈杂散去,沉入它固有的、深不见底的死寂。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格外响亮,也格外孤独。
十一点。十一点半。十一点五十……
越接近那个时刻,李默的神经绷得越紧。他坐在放映室里,没开主灯,只有操作台微弱的指示灯亮着。他死死盯着墙上那面老旧的圆形挂钟——它居然还在走,秒针每一步都发出清晰的“咔哒”声,像敲在他的神经上。
十一点五十五分。
走廊里,突然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嗒……嗒……嗒……
很慢,很轻,像是穿着软底布鞋,踩在积灰的水磨石地面上。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正朝着放映室的方向而来。
李默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他屏住呼吸,眼睛瞪大到极限,盯着那扇铁门。工具箱还抵在那里。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了。
死寂。
然后,那熟悉的、轻微的叩击声响起。
笃。笃笃。
和七天前一模一样。
李默喉咙发干,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眼睁睁看着,那张泛黄的、他明明锁在抽屉深处的旧电影票,竟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再次从门底的缝隙里,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停在房间中央,正对着他。
门外的女人,似乎知道票已送达。脚步声再次响起,嗒……嗒……嗒……这次是朝着楼下观众席的方向去了,慢慢消失在空旷的黑暗里。
李默瘫在椅子上,冷汗浸透了衬衫。他看向挂钟。
十一点五十九分。
秒针一格一格,走向那个临界点。
当!当!当!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苍凉、喑哑的钟鸣,像是从戏院古老的砖墙深处渗出,又像是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不是现代电子钟的声音,而是那种老式铜钟的撞击。
子时到了。
几乎在钟声落下的同时……
呜——嗡——
身后那台老旧的胶片放映机,毫无征兆地,自己启动了!
它发出一种不同于往常的、低沉而顺畅的运转声,像是沉睡已久的巨兽被唤醒,开始缓缓呼吸。散热风扇转动,镜头下方的灯箱亮起灼热的白光,胶片齿轮咔哒咔哒地开始啮合、转动。
“不!停下!”李默魂飞魄散,扑过去想要关闭电源,按下急停按钮。
没有用。所有按键、旋钮全部失灵。机器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机械的意志,持续运转着。他甚至无法拔掉电源线,插头仿佛焊死在了插座里。
一卷他从未见过、也绝不属于戏院库存的黑色胶片盘,不知何时已经装在了供片轴上。胶片在齿轮牵引下,滑过片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毒蛇游过枯叶。
放映窗射出的光柱,穿透黑暗,投向楼下那巨大的银幕。
银幕亮了起来。
没有片头,没有字幕。直接就是画面。
画面是黑白的,颗粒很粗,时不时闪过跳动的雪花斑点和划痕,带着强烈的年代感。拍摄视角有些低,晃晃悠悠,像是手持家庭摄像机。镜头里,是一个老式的、布置得喜庆却又透着几分俗气的房间。墙上贴着红色的“囍”字剪纸,但已经有些褪色翘边。桌上摆着些瓜果糕点。
一个穿着旧式棉袄、大约三四岁的小男孩,站在屋子中央。他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石膏般的白,两颊却用胭脂涂抹了两团夸张的圆形红晕,嘴唇也点得鲜红。他戴着虎头帽,穿着绣花的绸缎衣裤,像个年画娃娃,却毫无生气。他笨拙地挥舞着一把小小的木剑,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含糊不清的戏词,动作僵硬,眼神直勾勾地对着镜头方向。
这就是……“稚戏”?那个夭折的孩子,小云?
李默感到一阵反胃。这画面本身并不可怕,甚至有些拙劣可笑,但结合那张旧票上的字,结合这诡异的放映,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阴森。这不是电影,这更像是一段……记录死亡、或者围绕死亡的仪式影像。
他猛地想起什么,扑到观察窗前,向下望去。
空荡荡的观众席,在银幕反光的微弱照耀下,显露着轮廓。
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排排覆着暗红绒布的座椅。
但渐渐地,李默的呼吸停滞了。
一些模糊的、半透明的轮廓,开始在最前面几排的座椅上浮现。像微弱的光线穿过灰尘形成的投影,又像是高温空气的扭曲。轮廓越来越清晰,逐渐能分辨出人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穿着几十年前的、灰扑扑的旧式服装。他们安静地“坐”在那里,姿态僵硬,面向银幕,一动不动。
没有一个“人”有清晰的面目,只是一团团深浅不一的灰白影子。但李默能感觉到,无数道空洞的、没有焦点的“视线”,汇聚在银幕上那个涂着红脸蛋的男孩身上。
观众……来了。
“他们”真的来了。来看这场“稚戏”。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他的心脏和喉咙。他想移开目光,想逃离这观察窗,却发现身体像是被钉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楼下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的透明人影。第七排,第十三号座位……那个座位上,浮现出的影子似乎格外凝实一些,是一个挽着发髻的女性轮廓,微微前倾着身体。
银幕上的画面变了。
男孩停止了舞剑,他放下木剑,慢慢走到一张摆在房间正中的、铺着红布的太师椅旁。椅子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套非常小的、黑色的、寿衣样式的东西。
男孩伸出苍白的小手,开始摸索着,解自己身上那套鲜艳绸缎衣服的盘扣。动作缓慢,笨拙,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认真。鲜红的绸缎外衣被脱下,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衣,衬衣也被脱下……最后,他只剩下贴身的、同样惨白的小褂。
然后,他拿起那套黑色的小寿衣,开始往身上套。先是裤子,再是上衣,一颗一颗,扣上那冰冷的布纽扣。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只有放映机单调的沙沙声,和胶片过片的咔哒轻响。银幕上,男孩始终面对着镜头,那涂着胭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茫,却又似乎隐隐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木然。
观众席上,那些透明的影子,似乎也看得更加“专注”了。空气凝重得如同固态的冰。
黑色寿衣穿好了。不大不小,正合身。男孩站在太师椅旁,更像一个精致的、没有生命的纸扎人偶。
他慢慢抬起头,再次“看”向镜头。
忽然,他咧开了嘴。
鲜红的嘴唇向两边扯开,露出里面空荡荡的、没有牙齿的、黑暗的口腔。那不是笑,那是一个极其怪异、极其不自然的撕裂动作。
一个细弱、飘忽、仿佛直接从银幕里钻出来的童音,陡然在李默耳边响起,不,是在整个死寂的放映室里清晰地回荡起来:
“妈妈……说……”
声音一顿,带着某种湿冷的寒气。
“要你……”
男孩空茫的眼睛,在黑白画面中,似乎转动了一下,精准地“望”向了观察窗后的李默。
“……永远陪我们……”
那咧开的、黑洞洞的嘴,弧度扯得更大了。
“……看戏。”
最后两个字落下,银幕上的画面猛地一暗,像是胶片燃尽。放映机发出一阵短促的、不祥的嘎吱摩擦声,运转声戛然而止。灯箱熄灭,光柱消失。
楼下观众席,瞬间陷入比之前更浓重的黑暗。那些刚刚浮现的透明人影,也随着银幕的黑暗,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痕迹,悄无声息地消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无边的死寂,和冰冷的黑暗,将李默彻底吞没。
他僵立在观察窗前,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那诡异的童音:“永远陪我们看戏……”
永远?
什么意思?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脖颈发出生涩的咯吱声。目光投向操作台旁边,那面布满灰尘的、昏暗的墙壁。
墙上,除了斑驳的水渍和剥落的墙皮,似乎什么也没有。
但他眼睛的余光,却似乎捕捉到,在原本只有他自己身影的墙壁上,紧贴着他的影子旁边,多了一小团模糊的、更深一些的阴影。一动不动,依偎般的,贴着他的轮廓。
李默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把一声冲到喉咙口的惊叫死死堵了回去。他不敢回头,不敢细看,甚至不敢大幅度呼吸。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刺痛。
他缓缓地、颤抖着,将视线重新移向楼下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观众席空荡荡。
第七排,第十三号座位,也空荡荡。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邀请,或者说,那诅咒,似乎已经生效。这场“稚戏”,也许永远不会有真正的散场。
而他,成了这戏院里,唯一被留下的、无法离席的“观众”。
老陈去了哪里?
现在,有点明白了。
寂静,如同黏稠的黑色油脂,包裹着这座沉睡的戏院。只有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和他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喘息,证明这里还有一个活物。
那团紧贴在他影子旁的模糊阴影,还在吗?他不敢再去看。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只过了一分钟,也可能过去了一个世纪。李默终于积蓄起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挪动着,离开了观察窗。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轻飘飘,却又沉重无比。他不敢开灯,生怕光线会照出什么他无法承受的东西。
他摸索着,回到那张破旧的皮椅边,却没有坐下去的勇气。只是靠着冰冷的操作台边缘,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放映室里物体的轮廓隐约浮现:沉默的机器、堆叠的胶片盒、积灰的排风扇……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一切都彻底不同了。空气里,那股陈腐的霉味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阴冷、更难以形容的气息,像是旧箱子底翻出来的、混合了樟脑和灰尘的寿衣味道。
“永远……陪我们看戏……”
那童音,是直接响在脑海里的幻觉,还是真的从银幕里钻了出来?如果是后者……它现在在哪里?在这房间的某个角落?还是……
李默猛地甩了甩头,强迫自己停止这令人发疯的联想。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什么工作,什么戏院,全都见鬼去!
这个念头像一针强心剂,让他麻木的四肢恢复了些许知觉。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叶,然后踮起脚尖,像贼一样,悄无声息地挪向放映室的门。工具箱还抵在那里,在黑暗中是一个敦实的轮廓。
他的手摸到冰冷的铁门把手,金属的凉意让他一颤。他轻轻转动……
锁舌发出轻微的“咔”一声,松开了。
门没锁?他记得自己反锁了的。是刚才太慌乱,记错了?还是……
他不敢深想,用肩膀极其缓慢地顶开一条门缝。走廊里同样漆黑一片,只有尽头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散发着幽微的、绿莹莹的光,勉强勾勒出墙壁和楼梯扶手的轮廓。那点绿光,非但不能带来安慰,反而让深邃的走廊更显阴森。
他把门缝开大一些,侧身挤了出去。脚下是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他回手,想要轻轻带上门。
吱呀——
老旧的合页发出了一声极其刺耳、悠长的呻吟,在这死寂中不啻于一声惊雷!
李默浑身汗毛倒竖,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了。他死死盯着黑洞洞的走廊深处,耳朵竖起来,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没有脚步声。没有低语。只有他自己的血液在耳膜里冲刷的轰鸣。
等了仿佛一个世纪,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稍稍松了口气,也许是过度紧张了。他不再试图关门,转身,背对着敞开的、如同怪物巨口般的放映室门,朝着楼梯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嗒。
脚步声很轻,但在绝对的寂静里,依然清晰可闻。
他屏住呼吸,第二步,第三步……朝着那点绿色的幽光挪去。只要下了楼,穿过空荡的前厅,就能从大门离开。外面是熟悉的、湿冷的夜雾和老街,哪怕空无一人,也比这戏院里的黑暗安全一万倍。
距离楼梯口还有十几步。绿色的光晕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右侧那一排紧闭的、通往楼上办公室和杂物间的房门中,有一扇门的门缝底下,隐约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安全指示灯的、昏黄的光。
像是老式的煤油灯,或者烛光。
那扇门……他记得是锁着的,里面堆满了早就不用的破烂座椅和损坏的音响设备。
怎么会有光?
李默的脚步再次顿住了。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理智尖叫着让他快跑,不要看,不要管!但某种更深的、被恐惧扭曲的好奇心,或者是不祥的预感,却拉扯着他的脖子,让他不由自主地,朝着那扇门,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门缝下的光,确实存在。很微弱,摇曳不定,真的像是烛火。
而且,他听到了声音。
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不是说话声,更像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极其轻的、有规律的刮擦声。吱……吱……
是什么?
他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逃走的欲望和窥探的冲动激烈交战。最终,后者以一种邪恶的优势占据了上风。他像被那缕昏黄的光和细微的声响催眠了,一点点,挪到了那扇门前。
门是普通的木门,刷着早已斑驳脱落的绿漆。门缝很窄,但足够他蹲下身,将眼睛凑上去。
昏黄的光线从里面透出,带着温度。他调整角度,极力向内窥视。
杂物间里比他想象的要“干净”一些。破烂桌椅被推到了角落,中间空出了一小块地方。地上,点着三支细细的、惨白色的蜡烛,呈三角形排列。烛火安静地燃烧着,火苗笔直,没有丝毫摇曳,在这无风的室内显得异常诡异。
蜡烛中间,放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很小的、粗陶烧制的、没有上釉的瓦盆,颜色灰暗。盆口边缘有几个粗糙的豁口。
盆里,盛着大半盆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借着烛光,能看到液体表面微微的反光,以及……几缕像是黑色头发丝的东西,漂浮在上面。
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手指细瘦的手,正握着一把小小的、木柄的刷子,蘸着盆里那暗红的液体,在瓦盆前面的空地上,一笔一划,极其认真、缓慢地,涂抹着什么。
刷子划过粗糙的水泥地面,发出那种轻微的、令李默牙酸的吱吱声。
李默的视线顺着那只手向上移,想要看清是谁。
只能看到一角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裙,和挽得一丝不乱的发髻。
是那个女人!那个递给他电影票的、脸色惨白的女人!
她蹲在那里,背对着门,专心致志地用那把蘸着暗红液体的刷子,在地上涂抹。她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重要的仪式。
她在画什么?
李默极力睁大眼睛,调整视线角度。地上,暗红色的线条逐渐显现出轮廓。
那似乎是一个……符咒?或者是一个极其简陋、扭曲的图形。像是一个圆圈,里面套着一些无法辨认的笔画,又像是一个变了形的人形。暗红的液体在昏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似于干涸血液的暗褐色,散发出淡淡的、甜腥的铁锈气味,混合着蜡烛燃烧的蜡油味,从那窄窄的门缝里钻出来,钻进李默的鼻孔。
女人涂抹完最后一笔,停了下来。她保持着蹲姿,一动不动,看着地上那个用“血”画成的诡异图形。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另一只一直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李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套极其小巧的、黑色的、棉布衣服。上衣和裤子连在一起,样式古老,分明就是——寿衣!和刚才银幕上,那个叫小云的男孩穿上的,一模一样!只是尺寸更小,更像是给婴儿准备的。
女人用苍白的手指,无比轻柔地、一遍遍地摩挲着那套黑色小寿衣,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她的肩膀开始微微耸动,但没有发出任何哭泣的声音。那种无声的悲恸,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底发寒。
过了一会儿,她停止了动作。她慢慢转过身,面对着门的方向——也就是李默窥视的方向。
李铭吓得差点叫出声,猛地向后一仰,后脑勺差点撞到对面的墙壁。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但她似乎并没有“看”到门外的李默。她的脸依旧苍白,眼窝深陷,眼神空茫地“望”着门板,或者说是穿透了门板,望向虚无的某处。脸上的悲戚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她嘴唇翕动,用那种细弱飘忽、却直接钻进李默脑海的声音,轻轻念着什么:
“云儿乖……娘给你……画个新屋子……”
“不怕黑了……娘在这儿……”
“戏……好看吗?乡亲们都来了……”
“还差一个……还差一个……”
“永远……陪着……”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森然的寒意。
李默再也无法忍受。他连滚爬爬地后退,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再回头看一眼那扇门,也不敢再去看那点昏黄的烛光。他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向楼梯,好几次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
他冲下木质楼梯,老旧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巨响,在空旷的戏院里回荡,如同垂死者的呻吟。
前厅同样一片漆黑。只有售票窗口玻璃上积年的灰尘,在远处安全出口绿光的映照下,泛着一点微弱的、惨淡的反光。高大的拱形门厅通向外面,两扇厚重的玻璃门紧闭着,外面是更深的夜。
他扑到大门前,抓住冰冷的黄铜把手,用力拧动,向外推——门纹丝不动。
再推,还是不动。像是外面被焊死了,或者被什么东西从外面顶住了。
锁是从里面锁上的,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傍晚检查时还特意确认过。现在,锁舌确实弹出了,但门就是打不开。不是锁的问题,是这两扇门本身,仿佛有千钧之重,又仿佛与整个建筑融为一体,拒绝打开。
恐惧变成了绝望的冰水,从头浇下。他发疯似的用肩膀去撞,用脚去踢。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前厅回响,玻璃门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共鸣,但就是不开。那厚厚的玻璃,似乎也变得异常坚固。
“开门!放我出去!开门啊!”他嘶哑地低吼,声音在黑暗中扭曲变形。
无人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和门被撞击的闷响。
力气迅速流逝。他背靠着冰冷光滑的玻璃门,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已经湿透了全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带来一阵阵钝痛。
出不去了。
那个女人说的“永远陪我们看戏”,难道……是这个意思?把他困死在这里?
不,不会的。天总会亮的,天亮之后……对,天亮之后,也许门就能打开了,也许一切都会恢复正常。这只是一个噩梦,一个逼真得可怕的噩梦。老陈可能也是受不了这种诡异,自己跑了,不是什么失踪。是的,一定是这样。
他拼命给自己灌输这些想法,试图驱散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和绝望。他蜷缩在门边,眼睛死死盯着高窗外那一小片漆黑的夜空,祈求着黎明的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只有十几分钟。高窗外的漆黑,似乎……淡了那么极其微弱的一点点?深黑变成了浓稠的墨蓝?
天,好像真的要亮了?
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希冀,像风中残烛,在李默冰冷的心底燃起。他扶着玻璃门,艰难地站了起来,腿脚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恐惧而麻木僵硬。
就在这时——“嗒。”
一声轻响,从他身后的黑暗深处传来。
不是脚步声。像是……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了地上。
李默浑身一僵,极其缓慢地,扭动仿佛生了锈的脖颈,回头望去。
前厅通向观众席的拱门,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嘴,敞开着,里面是更深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嗒。”
又是一声。更清晰了一些。像是指甲,或者是什么硬物,轻轻敲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声音的来源……似乎是在观众席里面。
李默的血液再次冻住。他死死盯着那片黑暗,眼睛瞪得酸痛。
一片死寂。
就在他以为又是错觉,准备转回头继续等待天亮时——“嗒、嗒、嗒……”
连续的、轻微的敲击声,从观众席的黑暗中响起。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孩童玩耍般的随意节奏,朝着前厅的方向,越来越近。
有什么东西……正在从那片吞噬了银幕、座椅和无数透明人影的黑暗里,走出来。
李默背靠着冰冷的玻璃门,退无可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拱门下的黑暗。
首先出现的,是一只小小的脚。
穿着黑色的、棉布的小寿鞋。
然后,是另一只。
一个小小的、穿着全套黑色小寿衣的身影,从黑暗里,慢慢“走”了出来。
是银幕上的那个男孩。小云。
他依旧是那副打扮,惨白的脸,两团刺目的红晕,鲜红的嘴唇。他低着头,看着地面,两只小手垂在身体两侧。
“嗒、嗒、嗒……”
那敲击声,原来是他脚下那双小寿鞋的硬底,轻轻磕碰地面的声音。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朝着李默“走”来。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
李默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想叫,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音节。他想逃,但身体像被浇筑在了原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小的、黑色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男孩在距离他大约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空茫的、没有焦点的眼睛,“看”向了李默。
然后,像在银幕上一样,他咧开了嘴。
鲜红的嘴唇向两侧撕裂,露出里面空荡荡的、漆黑的洞口。
没有声音发出。
但李默的脑海里,却再次响起了那细弱、飘忽、湿冷的童音,这一次,带着一丝清晰的、好奇般的询问:
“叔叔……”
“天亮了……”
“你不喜欢……看戏了吗?”
声音落下的瞬间,第一缕灰白、冰冷的晨光,挣扎着穿透了高窗上厚厚的灰尘,吝啬地投射进死寂的前厅。
光斑恰好落在男孩黑色的寿衣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那小小的、静止的身影,轮廓更加清晰,更加……真实。
李默的视线,越过男孩的肩膀,投向那片被微光照亮了一角的观众席。
第七排,第十三号座位。
在逐渐弥漫开的、灰尘飞舞的晨光中,那个座位上,似乎……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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