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临淄城外，皇家演武场。
寒风卷起校场上的沙尘，掠过冰冷的地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天空是北方冬日特有的那种高远而肃杀的铅灰色，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
叶云、林沁、卫三人，已然整装待发。
叶云换上了一身便于长途奔袭的深色劲装，背后那柄门板似的巨刃大刀“惊蛰”用厚布仔细缠裹，却依旧掩不住其凶悍的气息。他身躯挺拔如松，古铜色的面容上，往日的豪迈不羁收敛了许多，眉宇间沉淀下一丝经过血火淬炼后的沉稳与凝重。数月的齐国历练，与齐玥的切磋、与军中悍将的较量、乃至暗中执行的几次险恶任务，已让他这柄锋芒毕露的宝刀，学会了何时该藏锋于鞘。
林沁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月白法袍，外罩御寒的狐裘，面容清冷，眼神却比往日更加坚定锐利。她在齐国的交流并非虚度，与齐国宫廷法修的论道切磋，让她对自身力量的掌控更精微了几分。她安静地立于一旁，周身有微不可查的元素灵光流转，仿佛与这片天地保持着一种玄妙的共鸣。
卫则如同叶云身侧一道沉默的影子，旧袍依旧，气息内敛如深渊。他的存在感极低，但那双偶尔开阖的眼眸中，却闪烁着历经沧桑后的洞悉与警惕。他是最可靠的盾，也是最懂得如何在黑暗中行走的刃。
他们收到了来自沙砾屯的密信——并非通过寻常驿路，而是通过靖王府与刃白留下的特殊渠道，辗转而至。信的内容简洁却石破天惊：叶枫已救出叶宏，父子平安抵达沙砾屯。法河伏诛，影重伤。星火已燃，等待归航。
消息传来时，叶云愣了片刻，随即一拳砸在身旁的石柱上，震得石屑簌簌落下，虎目瞬间通红，仰天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混合着狂喜与暴怒的长啸！林沁捂住了嘴，眼中水光闪动，是欣慰，更是对叶枫那份惊险行动的担忧后怕。卫则深深吸了一口气，仅存的左手缓缓握紧，望向南方，目光复杂难明。
归心，瞬间如箭！
然而，此刻在这肃杀的演武场上，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滞涩感弥漫在空气中，让告别的话语难以轻易说出口。
这滞涩的源头，来自于演武场另一端，那个身着赤红宫装、外披雪白貂裘、俏生生立在风中的身影——齐玥。
她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站着，下颌微微扬起，依旧保持着齐国公主的骄傲与矜持。但那双平日里顾盼生辉、或狡黠或凌厉的凤眸，此刻却失去了焦点，有些空茫地望着校场边缘枯黄的草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貂裘柔软的毛领。阳光落在她精致的侧脸上，竟映不出半分暖意，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与她气质极不相符的……落寞与不开心。
她当然不开心。
叶云这个榆木疙瘩，打架是一把好手，可心思却粗得能跑马。这几个月，她变着法子“磋磨”他，从校场打到猎场，从明枪暗箭打到唇枪舌剑，看似争强好胜，实则……连她自己都快分不清，那一次次交手，是为了磨练自身，还是只是为了多看几眼他那副全力以赴、傻乎乎又耀眼夺目的样子。
现在，他说走就要走了。为了他的家人，他的仇恨，他的故土。理由充分得让她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找不到合适的身份和立场说出口。
叶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齐玥。林沁和卫默契地停在原地，将这片空间留给他们。
脚步声惊醒了出神的齐玥。她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戴上那副高傲的面具，转过身，目光清冷地看向叶云：“收拾好了？那就快滚吧，省得在本宫眼前碍事。” 语气是她一贯的刁蛮，却莫名少了几分底气，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张声势。
叶云在她面前站定，看着她故作冷漠的样子，心中莫名地软了一下，又涩了一下。他挠了挠头，那副在战场上睥睨纵横的豪气，此刻显得有些笨拙。
“那个……公主殿下，”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这些日子，多谢……款待。”
齐玥柳眉一竖：“款待？本宫那是看你可怜，给你个机会当陪练！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是是是，陪练，陪练。”叶云从善如流地点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了一点，这丫头嘴硬的毛病，他早就摸透了。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鼻尖（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忽然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细长的木盒。
盒子是用上好的紫檀木所制，打磨得光滑温润，上面没有任何华丽的纹饰，却自有一股厚重感。
“这个……”叶云将盒子递过去，眼神有些飘忽，不太敢看齐玥的眼睛，“临走前，在城里瞎逛看到的。觉得……挺适合你的。就当是……谢礼。”
齐玥愣了一下，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迟疑地接过盒子。指尖触碰到微凉的木盒，心尖却莫名颤了一下。她轻轻打开盒盖。
一抹温润剔透、流光溢彩的碧色，映入眼帘。
盒中静静躺着一支玉簪。
簪身是用极品的翡翠雕琢而成，通体碧绿莹润，毫无杂质，水头极足。簪头被巧手雕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金翅凤凰，凤首微昂，姿态灵动骄傲，羽翼纹理清晰可见，每一片羽毛都打磨得极其精细，在冬日暗淡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而华贵的光泽。凤凰的眼眸，则镶嵌着两点细小的、璀璨夺目的红宝石，画龙点睛般让整只凤凰活了过来，顾盼生辉，尊贵无比。
这玉簪，一看便知价值连城，更难得的是其设计精巧，将凤凰的骄傲与翡翠的温润完美结合，既符合她公主的身份，又不失灵秀之美。
齐玥是识货之人，更是见惯了奇珍异宝。可眼前这支玉簪，却让她一时间忘了呼吸。她能想象到，叶云这个对珠宝一窍不通的大老粗，是如何笨拙地、一家店一家店地去逛，如何皱着眉头、绞尽脑汁地挑选，才能找到这样一支既华贵又不显俗气、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的簪子。
她抬起头，看向叶云，眼神复杂：“你……什么时候去买的？花了多少银子？”她可是知道他俸禄不多的。
叶云嘿嘿一笑，又露出了那副略带傻气的模样：“没多少没多少。上次帮那个珠宝店老板收拾了几个捣乱的地痞，他非要谢我，我就顺手指了这个。我觉得吧，这凤凰跟你挺像的，都……挺厉害的。”他话说得轻描淡写，但齐玥知道，那场“收拾”绝不可能轻松。
齐玥握着盒子的手微微收紧，心底那点不开心，像是被这抹温润的碧色悄然融化了一些。她合上盒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收下了。没有道谢，但微微泛红的耳根，却泄露了她的心情。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她的发丝。
叶云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堵。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齐玥，等我。”
齐玥猛地抬头看他。
“等我办完家里的事，等我……解决了所有的麻烦。”叶云的目光灼灼，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他直视着齐玥的眼睛，不再躲闪，“等天下太平了，我……我带你去江南。”
齐玥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就我们两个。”叶云补充道，语气郑重得像一个誓言，“我带你去看看我小时候待过的地方，去看真正的‘小桥流水人家’，去坐乌篷船，去吃最甜的青团，去看三月烟花……你不是老说我们北地风光粗犷吗？我带你去看最温柔的水乡。”
他的话语简单，甚至有些笨拙，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却勾勒出一幅无比真切、充满诱惑的图景。那是一个远离刀光剑影、没有国仇家恨、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宁静而美好的未来。
齐玥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只知道打熬筋骨、挥舞巨刃的男人，此刻却用最真诚的心，为她许下了一个关于“温柔”的承诺。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别扭，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朴素而炽热的誓言击得粉碎。
她久久没有说话。风吹动着她的衣袂和发丝，天地间一片寂静。
终于，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没有再用任何傲娇的言语去掩饰，只是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叶云，轻声地、坚定地应了一个字：
“好。”
没有期限，没有条件，只是一个简单的“好”。却重逾千斤。
叶云心中猛地一松，随即涌起巨大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酸楚。他用力点了点头，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
就在这时，齐玥忽然也从袖中取出一物，飞快地塞进叶云手里，语气重新变得“凶巴巴”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拿着！北地苦寒，南边阴湿，这香囊里是我……是我齐宫特制的药材，能避瘴气，醒神辟邪！省得你还没到江南就病倒了，丢本宫的脸！”
那是一个绣工极其精美的锦缎香囊，以玄色为底，用金线绣着一只踏火翱翔的朱雀，与叶云送她的凤凰玉簪竟隐隐呼应。香囊入手温热，散发着一种清冽馥郁、提神醒脑的奇异香气，一闻便知绝非寻常之物。
叶云紧紧握住那还带着她体温和馨香的香囊，如同握着一件稀世珍宝。他喉咙发紧，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再次点了点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远处，传来了林沁轻微的咳嗽声，是在提醒。
叶云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不再回头，大步走向等待的同伴。他怕再多看一秒，自己就会忍不住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齐玥站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离去的、高大挺拔的背影，看着他翻身上了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齐国所赠），看着林沁和卫也各自上马。
马蹄声响起，三人三骑，向着南方，疾驰而去。卷起的烟尘，渐渐模糊了他们的身影。
齐玥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寒风吹拂着她单薄的宫装，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冷。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了，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打开手中的紫檀木盒，指尖轻轻抚摸着那支冰凉而温润的凤凰玉簪。那两点红宝石，在灰暗的天空下，依旧熠熠生辉，如同她此刻心中燃烧的、无法言说的情绪。
她慢慢握紧了玉簪，指甲微微陷入掌心。
“叶云……”她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你最好……给我活着回来。江南……我记下了。”
风更大了，吹散了她的低语，也吹起了她眼角一丝来不及落下的、晶莹的湿意。
北齐的别歌，无声奏响。约定，已种在心间。而前方的路，依旧漫长且布满了未知的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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