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生,是个有意思的人。
他生在东山里头的一个小山村,那地方,山叠着山,树挨着树,走出去一趟都得费老鼻子劲。
可偏偏,郭生自打会认字起,就迷上了读书。
山里缺师少友,更寻不着几本像样的书,他就凭着东一本西一本地搜罗,自己瞎琢磨。
到了二十多岁,竟也能提笔写点字,画些画儿了,虽说里头错漏跟山上的野果子似的,这儿一个,那儿一个,但他自己挺得意。
家里头呢,不知打哪儿来了只狐狸,赖着不走了。
这狐狸也是个贼精,不偷别的,专爱偷吃厨房里的杯盘碗盏。
今儿少个碟,明儿缺个碗,弄得郭生又好气又好笑,平白添了许多烦恼。
却说有一夜,月朗星稀,郭生正在油灯下头,摇头晃脑地读书,读得入了神,把书卷随手就搁在了案头。
等他一回神,坏菜了!
但见那书卷上凭空多了几道爪子印,墨迹被划拉得乱七八糟,好些字干脆成了黑团团,认不出了。
郭生心疼得直抽抽,没奈何,只好从那“狼藉”里,勉强挑出些还能辨认的句子,拼拼凑凑,大概读懂了六七十首诗的意思。
他心里头那把火啊,噌噌地冒,可对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狐狸,又能如何?只得忍了。
这之后,他发奋图强,在窗前精心写了二十多篇文章,宝贝似的收着,准备天亮了拿去请教城里的名流大家。
谁知第二天太阳刚晒屁股,他爬起来一看,差点背过气去。
案头上墨汁横流,像开了个染坊,他那二十多篇心血之作,全泡了汤,几乎没一篇能看的。
郭生捶胸顿足,只觉这狐狸是自己命里的魔星。
正巧这时,他的老朋友王生,从外地游学归来,顺道进山来看他。
王生一进屋,就瞧见桌上那一片“惨状”,又见郭生哭丧着脸,便问起缘由。
郭生把这狐狸如何捣蛋,一五一十地倒了个干净,边说边把那点儿劫后余生的残稿递给王生看。
王生接过,起初也是皱眉,但看着看着,神色就郑重起来。
他指着稿子上那些墨污说:“郭兄,你瞧,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狐狸爪子划拉的地方,倒像是有些章法,并非胡来。
有点……有点像是《春秋》那种笔法,意在褒贬呢!”
他又拿起那些被涂抹得最厉害的卷子,细细揣摩。
“咦?这些被它抹掉的地方,细想起来,似乎确实有些累赘,删了反而更精炼?”
王生越看越惊奇,猛地一拍大腿:
“郭兄!我看这狐狸非但不是害你,倒像是位异类的老师,在给你批改文章呢!
你可别错怪了它!”
郭生将信将疑。
过了几个月,王生又来,两人一起翻看郭生以前的旧作。
果然发现,好些当初被狐狸涂抹过的地方,所指出的错误,竟都被后来的先生们印证了!
郭生这才恍然大悟。
于是他试着写了两篇新文章,恭恭敬敬地放在案头,心里默念:“狐师,请您老再过目。”
果然,每天清晨起来,就看见那稿纸上,多了些浓淡不一的墨点子。
今天点这儿,明天圈那儿,渐渐地,纸上竟是“繁星点点”了。
郭生心里头又是惊奇,又有点发毛,便把这几篇被“批改”得花里胡哨的文章拿给王生看。
王生读罢,击节赞叹:“妙啊!狐师真是高才!
这一番删改,文章精气神全出来了!
就凭这个,拿去应试,定能卖个好价钱!”
说来也神,那一年郭生去考县学,果然一举考中。
郭生这下对狐狸是心服口服,感激涕零。
从此,家里常备下烧鸡、黄米饭,专门供奉这位“狐师”。
就连他去市集上选购参考书稿,也要先摆出来,暗中观察,若是狐狸没什么表示,他便买下;
若是狐狸在那书稿附近留下些抓挠痕迹,他便弃之不顾。
这么一来,郭生接下来的几次考试,都是名列前茅,顺顺当当混进了官府的文职队伍,端上了铁饭碗。
后来,当时有名的文章大家,像叶公、缪公等人的稿子,也流传到了郭生手里。
郭生如获至宝,珍藏起来,时常摩挲诵读,爱不释手。
可有一回,他正看得入神,一不小心,手边盛满浓墨的碗“哐当”一下翻了,泼洒在叶公的抄本上。
好好的一篇名文,顿时成了大花脸。
郭生心疼之余,看着那乱七八糟的墨迹,忽然生出个顽皮的念头:
我自己也来胡乱涂抹一篇,看看狐师会如何?
他便自己拟了个题目,信笔写了几句,然后故意在上面东一道西一道地乱画一气,自己瞧着,觉得怪有趣的。
这么一来,他心里对狐狸那种玄乎的“帮助”,不由得生出了一丝怀疑。
没过多久,更巧的事发生了。
他珍藏的叶公亲笔校正的文体范本,竟然也被狐狸用墨泼得一塌糊涂!
郭生这回可有点不高兴了。
虽然后来他自己重读叶公文章,觉得其中精华仍在,但心里那疙瘩算是结下了。
他自觉近来屡次考得好名次,文名渐起,心气儿就高了,愈发怀疑,这狐狸是不是开始嫉妒自己,或者纯粹是瞎胡闹了。
“哼,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郭生发了狠,专门把那些被狐狸涂抹得最厉害的旧稿收集起来,重新抄录一遍,摊在案上,心想:
“你若再涂,便是存心害我!”
第二天一看,好家伙!
那狐狸像是跟他赌气似的,直接把墨汁泼满了整张纸,几乎没留下一块干净地方。
郭生这下可抓住了把柄,冷笑道:“果然如此!以前装神弄鬼,好像是帮我,如今露出马脚,纯粹是祸害人了!”
他一气之下,撤去了给狐狸准备的鸡黍盛宴。
还把平日里诵读的课本、珍爱的稿子,一股脑儿锁进了一个大箱子里,来了个“坚壁清野”。
“看你还能如何!”
他心想。
第二天,他心存疑虑地打开箱子,不由得愣住了。
只见箱内的书卷上,被狐狸用爪子划了四道粗粗的墨杠。
翻开第一篇文章,上面点了五下;第二篇,也点了五下;
再往后,便什么都没有了。
自此之后,那只曾经与他朝夕相伴,让他恨得牙痒痒。
让他感激不尽的狐狸,就像山间的晨雾一样,彻底消失了踪影。
郭生后来的人生路,可就没那么顺遂了。
在接下来的科举考试中,他两次考了第四等,两次考了第五等,都是些勉强及格,不上不下的名次。
到了这时,他回首前尘,对着那箱子里书卷上最后的四道杠和那些墨点,才猛然醒悟过来:
那四道杠,莫非是预示我会得两次四等?
那每篇文章上的五个点,莫非是暗示我会得两次五等?
狐师最后的痕迹,并非捣乱,而是最后的警示和点拨啊!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蒲松龄老先生在记述完这个故事后,不由感慨道:“满招损,谦受益,这真是天地间不变的道理啊!”
郭生这小子,有了一点小成绩,就翘起了尾巴,骄傲自满起来。
他固执地迷信叶、缪那些大家的陈规,不肯变通,更是把真正帮助他的狐师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这一“满”,损失可就大了去了,差点连前程都彻底断送。
这故事,活脱脱就是一句给所有得意便忘形的人看的警世通言:
骄傲自满,雷公就来敲门;谦虚谨慎,福气自会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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