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苏州河上的雾带着一股子腥气。
阿四缩在码头棚户区的破席子上,听见外面已经响起了工头的哨子。他赶紧爬起来,把昨天吃剩的半块发硬的杂粮饼塞进怀里,又摸了摸藏在墙缝里的三个铜板——那是他攒了半个月,准备给娘抓药的钱。
“阿四!死出来了伐?皇军的船到了!”工头老疤在外面踹着木板门,声音像破锣。
“来了来了!”阿四胡乱套上那件补丁叠补丁的褂子,光着脚就往外跑。
码头上已经黑压压站了一片人。都是和阿四一样的苦力,穿着破衣烂衫,脸上带着麻木。江面上停着三艘日本货轮,灰色的船身像趴着的巨兽,烟囱里冒着黑烟。
日本兵端着枪在岸边巡逻,皮靴踩在石板路上咔咔响。监工小野太郎拄着一根包了铁皮的短棍,站在栈桥头,眯着眼睛扫视着人群。他是个矮个子,但很壮实,脖子短得几乎看不见,嘴角永远向下撇着。
“今天搬的是军粮!每人三十袋,搬不完的,没有工钱!”翻译扯着嗓子喊,“谁要是偷懒,或者手脚不干净……”他看了一眼小野。
小野冷笑一声,用生硬的中文说:“死啦死啦地!”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又很快沉寂下去。
阿四跟着队伍走上跳板。货轮船舱里堆满了麻袋,每个都有百来斤重,压得人直不起腰。他学着老苦力的样子,把麻袋往肩上一扛,腰一沉,咬紧牙关往岸上走。
一趟,两趟,三趟……
汗水糊住了眼睛,肩膀火辣辣地疼。阿四喘着粗气,看着前面那个头发花白的老李头——他今年快六十了,背早就驼了,每走一步腿都在抖。
“快点!支那猪!”小野的棍子突然抽在老李头的背上。
老李头一个趔趄,肩上的麻袋差点掉下来。他拼命稳住,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出声。
阿四低下头,加快脚步。
快到中午时,太阳毒辣辣地晒着码头。阿四搬完第十八袋,只觉得眼前发黑。他蹲在阴凉处,偷偷从怀里掏出那块硬饼,掰了一小角塞进嘴里。
就在这时,他看见老李头从船上下来时,脚步特别慢,姿势也有点怪。
小野也注意到了。他大步走过去,短棍指着老李头的麻袋:“放下!”
老李头脸色唰地白了,哆哆嗦嗦地把麻袋放到地上。
小野用棍子尖挑开麻袋口,伸手进去掏了一把——抓出来一把白花花的大米。米粒从他指缝里漏下去,洒在石板路上。
“八嘎!”小野的脸瞬间涨红。
老李头噗通跪下了:“太君……太君饶命……我家里孙子病了三天没吃饭……我就抓了一把……就一把……”
小野没说话。他慢慢抽出腰间的刺刀。
码头上所有的苦力都停下了动作,空气像凝固了一样。阿四嘴里的饼渣忘了咽下去,卡在喉咙里。
“皇军的粮食,你也敢偷?”小野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吓人。
老李头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在石板上砰砰响:“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这条老命……”
小野看了看周围那些麻木的脸,突然笑了。他转头对翻译说:“告诉这些支那猪,偷东西的下场。”
翻译咽了口唾沫,颤声喊道:“都……都看好了!这就是偷皇军东西的下场!”
话音未落,小野手里的刺刀猛地捅进了老李头的肚子。
老李头的身子一僵,眼睛瞪得老大。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低头看着那把插进自己身体的刺刀。
小野手腕一拧,往外一拔。
血喷出来,溅在旁边的麻袋上,在粗麻布上洇开一大片暗红。老李头软软地倒下去,身体蜷缩起来,像只煮熟的虾米。他的手指在石板上抓了几下,不动了。
小野把沾血的刺刀在老李头的衣服上擦了擦,插回刀鞘。他扫视一圈:“继续干活!”
苦力们像被抽了魂的木偶,默默转身,继续扛起麻袋。没人敢多看地上的尸体一眼。阿四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他死死咬住嘴唇,扛起一袋米,从老李头的血泊旁走过。
血还没干,粘在脚底板上,有点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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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高志杰坐在电务处办公室里,面前摊着一份无线电频谱监测报告。
窗外传来电车叮当声,远处百乐门的霓虹灯招牌还没亮,但已经能想象入夜后的灯红酒绿。这里是法租界,街面干净,行人衣着体面,和苏州河边的码头像是两个世界。
门轻轻开了,林楚君闪身进来。她今天穿了件素雅的月白色旗袍,头发挽成髻,但脸色有些沉。
“怎么了?”高志杰放下报告。
“码头出事了。”林楚君关上门,压低声音,“一个老苦力偷米,被日本监工小野太郎当众捅死了。几十号人看着。”
高志杰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小野太郎……就是那个上个月在闸北用铁棍打死两个工人的?”
“对,就是他。”林楚君走到窗边,背对着他,“我下午去慈济会,听烧饭的阿婆说的。她说那个老李头家里还有个瘫痪的老伴,一个六岁的孙子。儿子去年被拉去修工事,再没回来。”
办公室里安静了片刻。
“军统那边有消息吗?”高志杰问。
林楚君转过身:“半小时前,老鹰的交通员塞了纸条。两个字——‘惩戒’。”
高志杰点点头,没说话。他起身走到墙边的保险柜前,转动密码盘,打开柜门。里面除了一些文件,还有个黑色的金属手提箱。他拎出来,放在桌上。
箱子打开,里面是绒布内衬,整齐固定着十几只金属昆虫。最左边是三只“兵蜂”,比普通蜜蜂大一圈,腹部有可替换的功能模块插槽。
“要做得像意外。”林楚君走过来,看着那些冰冷的机械造物,“老鹰特别强调,不能留任何人为痕迹。现在日本人查得紧,佐藤的死让他们成了惊弓之鸟。”
高志杰拿起一只兵蜂,用镊子小心取下它腹部的标准储能模块,换上一个标着红色记号的小罐子。罐子透明,里面是淡黄色的粘稠液体。
“高强度腐蚀液,”他解释道,“三十秒内能蚀穿三毫米厚的钢板。我调整过配方,挥发很快,残留物像铁锈。”
“目标呢?”
“码头三号吊机。”高志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手绘的码头结构图,“小野每天下午四点会去检查吊机作业,这是他‘认真负责’的表现。吊机的主承重轴承外壳厚度2.5毫米,内部是滚珠结构。”
他在图纸上点了一个位置:“在这里蚀穿外壳,让润滑油漏出,滚珠会在重载下快速磨损、卡死。吊臂会在作业时失控下坠——计算好的角度和时机,正好砸中他习惯站立的位置。”
林楚君仔细看着图纸:“吊机上还有其他工人。”
“那天下午四点,三号吊机只装卸军粮。按照他们的流程,监工检查时,苦力会被赶到二十米外列队等候。”高志杰顿了顿,“我确认过三次。”
“怎么送进去?”
高志杰拿起另一个更小的金属盒,打开,里面是几只看起来像普通苍蝇的机械虫。“侦察型‘工蝇’,已经提前三天潜伏在码头了。它们会把吊机轴承位置的实时图像传回来。兵蜂只需要在正确的时间,飞到正确的位置,停留三十秒。”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现在是三点二十。兵蜂飞行时间八分钟,作业时间三十秒,撤离时间八分钟。四点前可以完成。”
“现场有你吗?”
“我?”高志杰笑了,“我三点半要和严敬禹去霞飞路看新到的美国收音机。然后去大光明电影院,李士群的小姨子过生日,包了场请客。严敬禹、小林信一、还有特高课的两个参谋都会去。我从三点五十到六点,至少有二十个有头有脸的人证。”
林楚君轻轻吐出一口气:“我去慈济会,给那个老李头的家属送点钱——以无名氏的名义。顺便看看码头那边的动静。”
“小心点。”
“你也是。”林楚君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志杰,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做这些,真的有用吗?死一个小野,还会有下一个。”
高志杰正在给兵蜂做最后检查,头也没抬:“没用也得做。杀一个,他们下次挥刀前就会多想一秒钟。多想一秒钟,可能就少死一个人。”
他抬起头,眼神很平静:“更何况,答应了的事,总得做到。”
林楚君点点头,轻轻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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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点二十五分。
高志杰走到办公室的百叶窗前,将叶片调整到特定角度——这是给对面公寓楼顶的观察哨信号。他回到桌前,打开一个伪装成台灯底座的控制器。
屏幕亮起,分成四个小画面。三个是工蝇传回的码头实时影像:吊机静立在夕阳下,几个工人在周围懒散地走动;小野正从办公室出来,一边走一边系武装带;苦力们被集中到一片空地上,蹲着休息。
第四个画面是霞飞路那家无线电行的门口,严敬禹的黑色轿车刚刚停下。
高志杰戴上耳机,手指在控制器侧面的键盘上快速输入一串指令。
手提箱里,那只装载了腐蚀液模块的兵蜂微微一震,翅膀展开。高频振动的嗡鸣声几乎听不见。它飞起来,在空中悬停半秒,然后从窗缝钻了出去,消失在下午的阳光里。
控制器屏幕上弹出一个小窗口,显示兵蜂的视角:街道、屋顶、苏州河浑浊的水面……高度十五米,速度每小时四十公里,风向东南,风速二级。
一切正常。
高志杰关掉屏幕,把控制器收进抽屉锁好。他穿上西装外套,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拿起公文包。
出门时,他碰到隔壁机要室的小刘。
“高科长出去啊?”
“嗯,严处长约了看收音机。”高志杰笑得随意,“你要带点什么吗?听说霞飞路新开了家西点店。”
“哎呀不用不用,您忙。”
电梯下到一楼,门童拉开玻璃门。高志杰走出大楼,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看了看表:三点三十四分。
严敬禹的轿车等在路边。车窗摇下,严敬禹叼着雪茄:“志杰,快点!我约了四点半打牌,可不能迟到。”
“来了来了。”高志杰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子驶向霞飞路。高志杰靠着椅背,看着窗外掠过的梧桐树和霓虹招牌。他的左手放在膝盖上,食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那是摩斯电码,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内容。
兵蜂,已抵达目标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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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
小野背着双手,站在三号吊机下。吊臂正吊着四大袋粮食,缓缓转向货轮方向。操作室里,工人老赵紧张地握着操纵杆,汗水从额角滑下来。
“太君,今天……今天很顺利。”工头老疤哈着腰,递上一根烟。
小野没接。他抬头看着吊机的钢结构,突然指了指主轴承的位置:“那里,是不是有锈?”
老疤眯着眼看了半天:“好……好像是有点。这两天雨水多,难免的。”
“明天找人处理。”小野说完,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一只金色的蜜蜂不知从哪里飞来,轻盈地落在主轴承的外壳上。它停在那儿,腹部紧贴着金属表面。
小野瞥了一眼,没在意。
蜜蜂停留了大约三十秒。在夕阳下,它的身体和锈迹斑斑的轴承几乎融为一体。然后它飞起来,在空中绕了小半圈,消失在仓库屋顶后面。
轴承外壳上,留下了一个针尖大小的孔。淡黄色的液体从孔里渗进去,接触内部的润滑油,发生轻微的反应,冒出几乎看不见的白烟。孔洞边缘,金属正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变薄、脆化。
小野走回办公室,喝了口茶。四点零五分,他再次出来,监督最后一轮装卸。
“三号吊机,上工!”老疤喊了一声。
老赵爬上操作室。吊机轰鸣着启动,钢缆绷紧,吊起四袋粮食——每袋两百斤,总共八百斤,对于这台吊机来说是常规负载。
吊臂缓缓转动。
小野站在他习惯的位置——距离吊机基座六米,正好在吊臂旋转半径的边缘。这里视野好,能看清整个作业面。
吊臂转到一半时,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嘎吱——”。
所有人都抬起头。
主轴承的位置冒出一股黑烟。紧接着是金属撕裂的尖啸声。吊臂猛地一沉,钢缆上的四袋粮食跟着下坠,像巨大的钟摆砸向地面——
“太君小心!”老疤尖叫。
小野抬头,看见黑影压下来。他想跑,但腿像钉在地上。最后一眼,他看见的是麻袋上还没干透的血迹——那是老李头的血。
轰!!!
八百斤的重量,加上下坠的加速度,结结实实砸在石板地上。麻袋破裂,白米像瀑布一样泻出来,混着暗红色的、黏稠的东西,流了一地。
吊臂扭曲着倒在一边,轴承处完全断裂,断裂面呈现出不自然的腐蚀痕迹,像是生锈了很久之后突然崩坏。
现场死寂了几秒钟。
然后老疤才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救人……快救人啊!”
苦力们围上来,但很快又退开了。没有什么可救的。麻袋下面露出来一只穿着皮靴的脚,靴子还在,但里面的东西已经和米粒、石板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阿四站在人群外,呆呆地看着。他想起老李头跪在地上磕头的样子,想起那把刺刀捅进去时轻微的声音,想起血溅在麻袋上的样子。
现在,那些麻袋破了,米和血混在一起。
他突然觉得有点恶心,又有点说不出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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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大光明电影院散场。
高志杰和李士群等人一起走出来,谈笑风生。严敬禹拍着他的肩膀:“志杰,那台美国收音机真不错,明天就让他们送我办公室去!”
“严处长喜欢就好。”高志杰微笑。
门口卖报的小孩跑过来:“号外!号外!码头吊机倒塌,日本监工当场压死!”
李士群买了一份,扫了几眼,嗤笑一声:“设备老化,年久失修。这帮管码头的,就知道捞钱,不知道维护。”
小林信一接过报纸看了看:“小野太郎……我记得他,很‘认真’的一个人。可惜了。”
“可惜什么?”李士群把报纸揉成一团扔了,“死个日本人,换台新吊机,正好。明天我就打报告,申请换德国最新式的——这里面的差价,够咱们去百乐门玩半个月了。”
几个人笑起来。
高志杰也跟着笑,抬头看了看夜空。上海的天难得能看到星星,稀疏的几颗,冷冷地亮着。
他想起控制器最后传回的画面:兵蜂安全返回藏匿点,腐蚀液模块已自动溶解,不留痕迹。工蝇传来的码头现场影像里,阿四那张茫然的、年轻的脸。
“高科长,接下来去哪儿?要不一起吃饭?”严敬禹问。
“不了,明天还有一份频谱分析报告要交。”高志杰客气地拒绝,“李主任催得紧。”
“工作狂啊你!”
挥手告别,高志杰坐上一辆黄包车。车夫拉起车跑起来,穿过霓虹闪烁的街道,拐进昏暗的弄堂。
在一个僻静的转角,他下了车,多给了两个铜板。
走进亭子间,关上门,世界安静下来。
他从怀里掏出那只兵蜂——已经拆解成基本零件,浸泡在准备好的化学溶剂里。金属部件慢慢溶解,最后变成一摊无害的浑浊液体。他打开窗,倒进下水道。
窗外传来苏州河上夜船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
桌上有张纸条,是林楚君留的:“钱送到了。老太太跪着磕头,说谢谢不知名的菩萨。孩子抱着米袋不撒手。”
高志杰划燃火柴,把纸条烧了。灰烬落在烟灰缸里,轻轻一吹,就散了。
他坐下来,拿出工具,开始打磨新的机械部件。钨钢铣刀在金属表面划过,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像某种昆虫在暗夜里振翅。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而此刻的码头上,工人们正连夜清理现场。白米混着血污被冲进苏州河,吊机的残骸被运走。事故报告已经写好,结论是“设备老化,操作不当”。
阿四领到了一天的工钱——因为“受了惊吓”,工头多给了五个铜板。他攥着这些钱,穿过昏暗的棚户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
“娘,我回来了。”
床上,病弱的老妇人睁开眼:“四啊……今天怎么这么晚?”
“码头出了点事。”阿四没说细节,只把铜板放在娘手里,“明天我去抓药。”
老妇人摸着那些还带着体温的铜板,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作孽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阿四没说话。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黑漆漆的苏州河。河面上有点点渔火,远远的,像永远够不着的星星。
他忽然想起白天那只金色的蜜蜂——就停在那台吊机上,停了一会儿,又飞走了。
真奇怪,他想,码头那么脏,怎么会有那么干净的蜜蜂。
然后他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一只虫子而已,和这世道比起来,什么都不算。
他躺到那张破席子上,闭上了眼睛。明天还要早起,还要去码头,还要扛那些沉甸甸的麻袋。
日子总要过下去。
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高志杰完成了最后一个零件的抛光。他举起那枚精致的齿轮,对着昏黄的灯光看了看。
齿牙锋利,转动平稳。
他把它放进新的组装框架里,低声自语:
“一个。”
窗外,上海滩的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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