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臣韩非，拜见大王。”他的声音带着韩国口音，略显滞涩，但清晰稳定。
“韩子不必多礼，请坐。”嬴政的声音平和，抬手示意左首空席。
韩非依言入座，抬首间，与对面的李斯目光短暂相接。
李斯眼中掠过一丝混合着担忧与警示的复杂神色，随即垂眸，恢复恭谨姿态。
嬴政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韩子前日所呈《五蠹》、《孤愤》诸篇，寡人已反复研读。其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事在四方，要在中央’，深得寡人之心。”
“然，法行天下，术御群臣，势镇宇内，三者如何平衡，使其如臂使指，而无一偏废？韩子可有以教寡人？”
没有迂回，没有试探，直指韩非学说中最核心也最实践性的难题。
这既是考校，也是真诚的求问。
韩非精神一振。
抛却家国立场，能与一位对法家思想有如此理解且手握实权的君王探讨学问，对他而言，本身便是一种巨大的吸引与挑战。
他正了正衣襟，开始阐述。
声音起初还有些拘谨，但随着论述深入，渐渐变得流畅有力，那是沉浸于思想世界时自然散发的光芒。
他讲“法”为公开之规矩准绳，需明确无疑，使民知所避就；讲“术”为人主潜藏于胸、御下制衡之权谋机变，不可示人；讲“势”为权力威柄所形成之态势，必须牢牢掌握，居高临下。
他强调君王不必事必躬亲，而应“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用制度与权术驾驭臣下，使其各司其职，不敢懈怠，更不能结党营私。
“……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术而不慕信。使法择人，不自举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 韩非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一种冰冷的逻辑力量，“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使其在法度之内劳作生息，但无需，亦不可使其明了庙堂权术之奥妙。知多则疑，疑则生乱。耕战富国强兵，足矣。”
“不可使知之”几字，他说得格外清晰。
这是他法家思想中关于统治术的重要基石，与燕丹在秦国推行种种便民之策、提升庶民生存质量的路径，在底层逻辑上，似乎隐隐相悖。
李斯在对面听得专注，心中却是警铃微作，他了解嬴政，更了解燕丹在嬴政心中的分量。
韩非此论，固然精辟，但在如今秦国的语境下，尤其是涉及“民智”与燕丹诸多“奇技”之间的关系时，显得格外敏感。
他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紧，目光更紧地锁住嬴政的神色。
嬴政听得极其认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卷竹简的边缘，眼中闪烁着思辨的光芒。
他并未立刻反驳或赞同，而是就“术”的具体运用、“势”的维持与增强，提出了几个更为刁钻实际的问题。
韩非一一应对，引经据典，结合对列国政情的观察，论述愈发深入。
殿内一时只剩下他清朗中带着滞涩的韩音，以及嬴政偶尔简短的追问。
阳光缓缓移动，光斑偏移，殿内气氛却越发凝肃而专注。
就在韩非就“赏罚二柄”与“形名参同”的关系进行最后阐述，殿内气氛达到某种思想交锋的紧绷峰值时——
“吱呀”一声，偏殿那扇厚重的殿门，被人从外面有些急切地推开了。
一道身影几乎是带着点小跑的冲劲闯了进来。
来人一身简洁的浅青色常服，发髻随意束着，手里似乎小心翼翼捧着什么东西，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急切与小小得意的光彩，眼睛亮得惊人，直直望向御座上的嬴政。
是燕丹。
没有任何内侍事先通报，没有任何侍卫阻拦询问。
他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在秦王与臣子进行严肃政论之时，毫无征兆地直接闯了进来。
殿内瞬间一静。
韩非的话语戛然而止，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门口。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位传说中的“安秦君”。
很年轻，眉眼清俊，此刻因奔跑和兴奋而脸颊微红，气息略促。
没有想象中祸国佞幸的妖媚之态，反而有种……近乎纯粹的，属于某种发现者的喜悦。
他闯进来的动作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回自己家一样。
而御座上的嬴政，在燕丹闯入的瞬间，脸上那严肃审视的表情几乎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柔和下来，甚至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没有丝毫被打断的不悦，目光落在燕丹身上，带着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纵容”的暖意。
更让韩非心中微震的是，侍立在殿门两侧的内侍，对此没有任何意外或惶恐的表现，只是微微低头，习以为常。
坐在对面的李斯，在最初的紧绷后，似乎无声地松了口气，随即垂下目光，掩饰住眼中的复杂情绪。
李斯那日酒后带着警告意味的话，此刻在韩非脑中无比清晰地回响起来：“大王视之，重逾性命……招惹不得。”
眼前这无人阻拦、无人通报、君王毫不介怀的一幕，便是这句话最生动、最毋庸置疑的注脚。
试问天下诸侯，哪位臣子敢在君王与重臣议政时，如此冒失直闯？又有哪位君王，会对此等“失仪”报以如此温和甚至隐含鼓励的目光？
燕丹显然也注意到了殿内还有旁人，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韩非，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显然认出了这位被“请”来的韩国公子。
但他脚步未停，脸上兴奋之色也未减，只是朝嬴政的方向小跑过去，同时目光在李斯身上略微停顿，颔首示意。
经过韩非案前时，他甚至还朝这位初次见面的“客人”飞快地、礼貌地眨了眨眼，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他径直跑到嬴政的御案旁，很自然地跪坐下来，将怀中那卷用细麻布精心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案上。
整个过程，自然流畅，没有半点身为臣子该有的拘谨和惶恐。
仿佛他不是闯入了一场严肃的国事讨论，只是兴冲冲地跑来与最亲近的人分享自己的新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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