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秋分,皖南六县的空气里,除了桂子飘香,还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与新生。
六县联营社首届“茶民大会”就在祠堂前的晒谷场上召开,土台子上没有繁复的装饰,只挂着一条红布横幅,上面用笨拙却有力的毛笔字写着:“人民的茶山,人民当家做主”。
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从白发苍苍的老茶工到刚能扛起茶篓的半大孩子,每一张被日光晒得黝黑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们不再是给哪家茶号卖命的佃户,而是这片广袤茶山真正的主人。
谢云亭和苏晚晴悄无声息地从侧门进来,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找了两个空位坐下。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衫,和周围的茶农别无二致。
几年的沉淀,已经将他身上那股锐利如刀的锋芒尽数化去,只剩下如同温润玉石般的沉静。
他含笑看着台上,目光里满是欣慰。
大会由新选出的主持人,曾经的“云记”会计小顺子主持。
如今的他,早已褪去了当年的青涩,一身笔挺的中山装,说话条理清晰,沉稳干练。
他先是公布了联营社去年的收支账目,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都讲得清清楚楚,引得台下阵阵赞叹。
接着,便是选举新一届管理委员会的重头戏。
唱票声此起彼落,沈二嫂、阿粪桶等一批在过往岁月里证明了自己品性与能力的骨干,毫无悬念地高票当选。
整个过程公开透明,气氛热烈而有序。
选举结束,小顺子清了清嗓子,目光穿越人群,准确地落在了那个角落。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洪亮无比:“最后,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云记’的创始人,带领我们走出困境、开创今日局面的谢云亭先生,上台为我们讲几句话!”
刹那间,全场沸腾!
数千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过来,掌声如同骤雨般响起,经久不息。
这是他们发自肺腑的敬仰与感激。
在万众瞩目中,谢云亭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走向高台,只是站在原地,对着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
掌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位传奇人物的教诲。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温和而真诚的微笑,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晒谷场:“我不是什么先生,如今的我,和大家一样,只是一个退休的茶徒。”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茶徒?
那个以一己之力掀翻洋行、重振茶业、被誉为“茶圣”的谢云亭,自称茶徒?
短暂的错愕之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鼓起掌来。
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再次爆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持久。
这一次,掌声里少了些许对权威的崇拜,却多了无限的理解与共鸣。
他们不再仅仅因为他曾经是谁而鼓掌,更是因为他们明白,自己如今成了谁——成了这片土地上,一个个顶天立地、值得信赖的“茶徒”。
散会后,人群久久不愿离去。
谢云亭被簇拥着,却只是微笑着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点头致意。
他将小顺子单独叫到一旁,从随身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古朴的紫砂罐。
罐身温润,摩挲得久了,已有了包浆。
他将罐子交到小顺子手中,那分量,沉甸甸的。
“这里面,是九粒我亲手培育的兰香祁红原种茶籽,”谢云亭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每一粒,都用火漆封着,标签上写明了它的产地、年份和培育要点。你收好。”
小顺子眼圈一红,双手颤抖地捧着,这薄薄的紫砂里,装的是整个“云记”的根。
“先生,我……”
谢云亭抬手打断了他,目光深邃地看着他:“小顺子,记住,这罐子里的不是种子,是时间。种下它的人,不必知道谢云亭是谁,他只需要记得,春天要按时浇水,夏天要勤于除草。如此而已。”
小顺子含着泪,重重地点头。
他猛地挺直了腰板,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交接仪式。
他当着谢云亭的面,从怀中掏出那本新制定的《六县茶业联营社新约》,翻到第一页,用尽全身力气,如同宣誓般高声朗读:
“第一条:本社一切茶品,皆以诚信为根,以品质为本。凡制茶者,无论职位高低,每年清明须重温‘焚种录’,自省初心。信誉每年归零,从头再计!”
洪亮的声音在祠堂前回荡,字字千钧。
当晚,月上中天。
沈二嫂带着几位当选的委员,抬着一幅巨大的画卷,来到了谢宅。
阿粪桶和小顺子也在其中。
“先生,这是大伙儿的一点心意。”沈二嫂嗓门依旧,却带着几分哽咽。
画卷在院中的石桌上缓缓展开,竟是一幅长达数丈的《云起图》。
画风质朴,却气势磅礴。
从最初黟县小茶坊的孤灯,到长江上竹筏卸货的豪迈;从枪林弹雨中抢修茶马古道的悲壮,到万众一心焚烧假茶的决绝……三十年来的风风雨雨,一幕幕,一个人,都绘于其上。
画的尽头,是今日茶民大会的盛景。
百人联名,印鉴满满。
谢云亭展卷良久,手指轻轻拂过画上那些熟悉的面孔和场景,眼中光影浮动,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峥嵘岁月。
许久,他直起身,一旁的苏晚晴早已为他研好了墨。
他提起笔,在画卷末端那片特意留出的空白处,没有写任何功绩与感言,只笔走龙蛇,写下四个大字:
“茶本无圣。”
墨迹未干,力透纸背。
一直静立一旁的墨盏先生捻着花白的胡须,抚须而笑,眼中是看透世事的澄澈:“说得是啊。英雄落幕处,才是百姓登台时。”
次日清晨,天色微亮。
谢云亭与苏晚晴背着简单的行囊,悄然离开了村子。
没有惊动任何人,一如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孤身一人回到这里。
行至村口那棵百年老樟树下,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等候多时。
是阿粪桶。
他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只是默默上前,将手中捧着的一双崭新的手工千层底布鞋递了过去。
鞋底纳得密密实实,针脚均匀,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先生,山路滑,换上吧。”他憨厚地笑着,眼眶却红了。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不舍的拥抱。
阿粪桶对着谢云亭,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云亭接过布鞋,换上。
脚底传来无比的踏实与温暖。
他用力踩了踩被露水浸润的青石板路,一如当年那个背着空空行囊归来的少年,脚下,是回家的路。
翻过最后一道山脊,他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晨雾缭绕的山谷中,茶园如绿色的波浪层层叠叠,蔓延至天际。
风中,隐约传来采茶女悠扬的歌声,清亮而自由。
他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最后一张“茶劳券”,纸张已微微泛黄。
编号栏里,是醒目的“0001”。
他在用途那一栏,一笔一划地写下:“兑换一次沉默的告别。”
他将这张承载了他半生荣辱的纸券,轻轻放入路边那个为方便山民而设的绿色邮筒中。
一阵风起,一片早落的黄叶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飘落其上,宛如一枚大自然盖下的、独一无二的火漆印。
谢云亭笑了,牵起苏晚晴的手,再也没有回头。
多年以后,省博物馆“民国茶业复兴史料”展厅内。
明亮的玻璃柜中,静静地陈列着一份签署了百人姓名的泛黄《春旱协约》,半块在烈火中残损的“云记”火漆印,以及一封收信人地址被划去、未曾寄出的信,落款是三个朴拙的字:“一个老茶工”。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指着窗外,那片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的广袤茶山,好奇地问身边的爷爷:“爷爷,书上说的那个茶圣,到底长什么样子呀?”
头发花白的老人笑了,他没有回答,只是用布满老茧的手,指向田垄间那些正弯着腰、认真劳作的茶农们。
“喏,”他的声音温和而慈祥,“你看,每一个不肯骗人、好好种茶的人,都是。”
而在皖南深处的群山之中,每到清明时节,总会有人来到那棵被尊为“母树”的老茶桩前,默默地埋下一小罐新采的茶籽,再浇上半瓢清冽的山泉。
他们不为纪念谁,也不为什么仪式。
他们只是在用这个最朴素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脚下这片深沉的土地:
我们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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