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成那一声吼,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刘翠花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田埂上,风停了,鸟不叫了,只有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从地里抬起来,汇聚在刘翠花那张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的脸上。
她是公社副书记,是下来视察工作的领导。她穿着干净的干部服,脚上是擦得锃亮的皮鞋,站在这泥泞的田埂上,本就有些格格不入。
而她的丈夫,那个她一心一意跟着的男人,赤着膊,浑身泥汗,像一头野牛,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她最彻底的难堪。
那不是商量,不是争吵,是纯粹的、不留半点情面的喝骂。
周围那些社员的目光,像一根根尖锐的刺,扎得她浑身生疼。有惊讶,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奇。
刘翠花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赤条条地扔在众人面前,任人指点评说。
她想反驳,想骂回去,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那股滔天的委屈和羞辱,化作了两行滚烫的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她猛地一转身,什么公社干部,什么领导脸面,全都不要了。她捂着脸,像个被人欺负惨了的小姑娘,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田埂朝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孙大成看着她踉跄跑远的背影,心里那股烦躁非但没有消解,反而像被浇了一勺热油,烧得更旺了。
他烦躁地把锄头往地里一插,还想再骂两句,却发现周围静得可怕。三队的老少爷们,一个个都停了手里的活,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复杂。
“看什么看!都没见过两口子吵架?地里的草能自己死光吗!”
孙大成又吼了一嗓子,声音却明显虚了几分。
社员们被他一吼,又都默默地低下头,重新挥起了锄头,只是那动作,都慢了半拍,耳朵却都竖得老高。
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悠悠地凑了过来。是黄仁贵。
这个当年的地主,如今已经是个年过六十的老头了。岁月磨平了他身上的匪气,只留下一脸的褶子和一双看透世事的眼睛。
“大成,”
黄仁贵凑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
“还不去追?两口子过日子,床头吵架床尾和,你把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跑了,这坎儿,她一个女人家,不好过。”
孙大成扭头瞪了黄仁贵一眼,嘴硬道:“追什么追!惯得她一身毛病!”
话是这么说,可他看着刘翠花消失在村口拐角的身影,心里那块最硬的地方,还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刚才话说重了。
他知道刘翠花不是那种娇气的女人,能让她当众落泪跑开,那得是多大的委屈。
可他就是拉不下这张脸。
黄仁贵看着他那副死犟的样子,叹了口气,也不多劝,只说了一句:“你那点火气,是对着天上的,别撒在身边人身上。这里我帮你看着,你快去吧。”
孙大成沉默了。
他把锄头从地里拔出来,重重往旁边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没再看任何人,黑着一张脸,迈开大步,也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他一边走,心里一边骂骂咧咧。
他觉得自己没错,男人在外面心烦,回家女人就该体贴点,哪有跑田埂上来指手画脚的?
可他又觉得,自己确实混蛋。刘翠花跟他这两年,吃糠咽菜,担惊受怕,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现在好不容易安稳了,自己却还冲她发火。
他一直把刘翠花当成那种能扛着麻袋上房揭瓦的女汉子,以为她跟自己一样,皮糙肉厚,不在乎几句重话。他从来没想过,她心里也藏着针,一碰就疼。
怀着这种矛盾又烦躁的心情,他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家。
院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外屋静悄悄的。里屋的门帘晃动了一下,他听到了压抑着的、从被子里传出来的呜咽声。
那声音,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一下一下地挠着他的心。
他走到里屋门口,掀开门帘,看到刘翠花整个人趴在炕上,把头死死埋在被子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浑身都在发抖。
孙大成心里一堵,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他这辈子,打过仗,杀过人,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还没学会怎么哄女人。
他搓了搓沾满泥土的大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走到炕边,笨拙地坐下。
“行了,别哭了。”
他开口,声音干巴巴的,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多大点事,至于吗?”
不说还好,他这一说,被子里的哭声反而更大了,带着一股绝望的意味。
孙大成更烦了。他想伸手拍拍她的背,可手抬到一半,又不知道该怎么落下。最后,他干脆站起身,走到墙角,蹲下身子,从兜里摸出烟叶和纸,卷了一根旱烟,吧嗒吧嗒地抽起了闷烟。
烟雾缭绕,呛得他自己都咳嗽起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劝,他不会;骂,他又不忍。干脆就不管了,让她哭,哭够了总会停的。
里屋里,一个在炕上伤心欲绝地哭,一个在墙角烦躁不安地抽烟。空气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袋烟的功夫,也许更长。
炕上的哭声,渐渐停了。
刘翠花慢慢地从被子里抬起头,她没有下地,就那么坐在炕沿上,头发凌乱,一双眼睛又红又肿,里面却是一片死寂。
她看着蹲在墙角的那个男人,那个让她爱了一辈子,也怨了半辈子的男人。
她突然,就笑了。那笑声,比哭声还要凄凉。
“孙大成,”
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们离婚吧。”
“啪嗒”一声。
孙大成手里的烟卷,惊得掉在了地上,烫了他的脚一下,他却毫无知觉。
他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说什么?”
他站起身,几步跨到炕前,死死盯着刘翠花。
“你疯了?净说些胡话!”
“我没疯。”
刘翠花看着他,眼神里那片死寂慢慢结成了冰。
“孙大成,你摸着你的良心想一想,这几年,你爱过我吗?”
她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了多年的血和泪。
“你对我,不是嘲讽,就是指责!你有没有像疼王玉霞那样,疼过我一分一毫?你当年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你为我做过什么?你只会在我身上使牛劲儿!”
“我心里想着你,念着你!天凉了,我怕你冻着,想着给你添件薄衣裳;天冷了,我怕你受寒,想着给你买件厚棉袄!可你呢!你关心过我吗?”
“我为了给你生个孩子,喝了多少碗苦得能齁死人的药,喝得我闻到味就想吐!我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你也就是淡淡地问一句‘怎么了’,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我……”
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那股刚刚止住的泪水,又一次决了堤。
“我现在都五十二岁了,干爹都说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我没能给你孙家生个一儿半女,我断了你的香火!我还有什么脸待在你身边?孙大成,我们干脆离了!你去找个年轻的,能生养的,别让我耽误了你!”
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把心里所有腐烂的、恶臭的、见不得光的委屈和绝望,全都掏了出来,狠狠地砸在孙大成的脸上。
孙大成被她这一番话,砸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瞪着自己的媳妇,听着她一句句的血泪控诉。
王玉霞……
他确实没有像关心王玉霞那样关心过刘翠花。当年对王玉霞,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是小心翼翼的呵护。
可对刘翠花……他好像从来没想过要去呵护。在他心里,刘翠花是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是能替他扛事,能替他撑起一片天的女人。她那么强,那么能干,哪里需要人去疼?
他习惯了她的付出,习惯了她的操劳,习惯了她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他自己,只需要当个甩手掌柜。
是她把他宠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可话到嘴边,看着刘翠花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再把责任推到她身上,那他孙大成,就真不是个东西了。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股因为哥哥和战事而起的无名火,那股被刘翠花当众顶撞的怒火,那股被提出离婚的惊火,此刻全都交织在一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没有辩解,没有争吵。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刘翠花一眼,然后留下了一句硬邦邦的话。
“不离!”
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
刘翠花愣住了,她以为他会暴跳如雷,会跟她大吵一架,却没想到,他就这么走了。
就在她以为他要摔门而去,这个家就要散了的时候,孙大成走到门口,却又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那宽阔的后背对着她,声音比刚才还要沉,还要硬。
“没孩子,咱们就抱一个!”
“村东头大头的媳妇,下个月就要生了。我跟他家有点交情,当年帮过他们。我这就去跟他商量商量,要是生个小子,就过继给咱们!”
孙大成用他最直接,最笨拙,也是最孙大成的方式,给出了他的回答。
他不是不在乎她的想法,他只是习惯了当甩手掌柜。
他不是不会关心自己的老婆,他只是不习惯把那些肉麻的话说出口。
他用行动告诉她,这个家,他不想散。她想要的那个孩子,他给她找来。
“大成!”
刘翠花浑身一震,像是被一道电流击中。
她脑子里还回荡着他那句“抱一个”,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炕上爬了下来,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就冲了出去,一把从后面死死拉住了孙大成的胳膊。
“你……你干什么去!你给我回来!”
孙大成被她拉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一本正经地问道:“不离了?”
刘翠花看着他这张又臭又硬的脸,看着他眼神里那一闪而过、藏都藏不住的紧张,心里那块冻了许久的坚冰,瞬间融化成了一滩春水。
她“噗嗤”一声,又哭又笑地捶了他一拳。
“你想得美!我那是气话!我告诉你孙大成,这辈子你都别想甩开我!我要拴着你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拴着你!”
她说着,一头扎进了孙大成那宽阔结实的怀里。
那怀抱,还带着田里的泥土气息和旱烟的呛人味道,却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把脸埋在他坚硬的胸膛上,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次的哭,不是委屈,不是绝望,是把心里所有的苦水都倒干净之后,重新注满的甘泉。
孙大成被她撞得一个趔趄,身体僵硬地站着。他抬起那双粗糙的大手,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背上,一下一下,笨拙地拍着。
院子里,夕阳的余晖洒下,将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这场差点掀翻屋顶的风波,就这么,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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