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电商平台正红火得像是除夕夜的灶火,噼里啪啦烧着每个人的心。阿雅的香水店就在这股热闹里,静悄悄地开张了。她是个调香师,三十出头,眼角已有了细纹,那是常年低头闻香、熬夜配方的痕迹。
“狐惑”上市前夜,阿雅盯着电脑屏幕上最后一版包装设计,手指在鼠标上悬了半晌,终于点了确认。她想,这大概是她最后的机会了——房租欠了三个月,信用卡透支的数额让她夜里惊醒。
谁也没想到,“狐惑”会爆红。
起初是几个美妆博主偶然推荐,说这香气“说不清道不明,闻过就忘不掉”。接着订单如潮水般涌来,客服消息提示音连成一片,像是盛夏的蝉鸣。阿雅租的小工作室里,堆满了打包用的纸箱和气泡膜,空气里那股独特的香气已经浸透了墙壁,连窗外飞过的麻雀似乎都要在窗台停留片刻。
香气确实特别——前调是冷冽的雪松和微酸的浆果,中调却缓缓渗出暖意,像是冬日火炉边毛毯的味道,尾调最诡秘,明明应该是麝香和琥珀的沉稳,却总让人嗅出一丝野性,一丝不属于人间烟火的、毛茸茸的诱惑。
第一个不对劲的反馈出现在一个月后。
买家“小雨淅淅”在评价区写:“香水很棒,但男朋友说我最近疑神疑鬼,老是翻他手机。”后面跟着三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阿雅没在意。感情的事,谁说得清?
可类似的评论渐渐多了起来。
“用了‘狐惑’后,总觉得丈夫在隐瞒什么,昨晚我们吵到凌晨三点。”
“神奇的是,明明怀疑伴侣不忠,自己却突然多了好几个暧昧对象……”
“我闺蜜说我变了,眼神飘忽不定,说话真假难辨。”
阿雅开始失眠。她拧开一瓶库存的“狐惑”,深深吸气。那股香气钻进鼻腔,顺着血管游走,她突然想起已分手的恋人——分手那天他说:“阿雅,你永远在怀疑,怀疑我的爱,怀疑一切。”瓶身在她手中微微颤抖。
一天深夜,阿雅在工作室核对原料清单,月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切成一条条苍白的带子。她目光落在“狐尾草提取液”这一项上——这是“狐惑”的独门秘方,供应商老陈说,这是他从长白山深处收来的稀有原料。
就在那时,她听见细微的“滴答”声。
循声望去,墙角那袋未开封的狐尾草干材,在月光照到的地方,竟渗出了一颗颗晶莹的露珠。阿雅凑近,一股浓烈而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正是“狐惑”的灵魂气息,但更野,更原始,带着苔藓、腐土和某种动物巢穴的味道。
她猛地后退,脊背撞上工作台,瓶瓶罐罐一阵脆响。
第二天一早,阿雅就拨通了老陈的电话。
“狐尾草?啊,那个啊……”老陈在电话那头顿了顿,“是从二道白河镇那边收来的。具体哪儿?就……胡仙庙后头那片老林子里。”
“胡仙庙?”
“供胡仙的庙呗。”老陈声音压低了,“东北老话讲,胡黄白柳灰,胡仙为首。那庙荒了有些年头了,但本地人还敬着。采草的老药农说,必须初一或十五的半夜采,还得留三炷香,压几张纸钱。”
阿雅查了物流记录,最早的狐尾草批次,正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那天发出的。
她决定去一趟。
动车转大巴,大巴转三轮,最后一段路只能步行。长白山余脉在此处已趋平缓,但林子愈发茂密,十月的风穿过针叶林,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什么在哭。阿雅按照老陈给的模糊地址,找到了那座胡仙庙。
庙比想象中还小,还破。木结构歪斜着,瓦片残缺不全,但诡异的是,庙前空地上干干净净,连片落叶都没有。供桌上没有神像,只有一块被烟火熏黑的木牌,上面字迹模糊难辨。
庙后果然有一片草甸,在深秋里显出不合时宜的墨绿色。阿雅蹲下身,看到了那种草——细长的叶片,边缘有几乎看不见的银色绒毛,顶端微微弯曲,的确像狐狸的尾巴。她伸手去摸,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麻痒,像是被极弱的电流击中。
“闺女,别碰那草。”
阿雅吓了一跳,转身看见个裹着旧军大衣的老头,不知何时出现在林子边。他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眼睛却亮得反常。
“这草邪性,”老头吐了口烟,“长在胡仙庙后头,吸的是灵气,也是怨气。早些年有人拿来治相思病,结果吃了的人,不是变多疑,就是招烂桃花,家宅不宁。”
“您怎么知道……”
“我在这儿守了四十年庙。”老头眯起眼,“看你面生,不是来上香的吧?”
阿雅犹豫片刻,说了香水的事。
老头沉默地听完,叹了口气:“狐仙最擅迷惑人心。旧时候,有人冲撞了胡家,往往全家不宁,夫妻猜忌,兄弟反目,皆因那股‘狐疑之气’入了心窍。你这香水,是把那气炼出来了啊。”
“可为什么月光下会渗出露珠?”
“那不是露珠。”老头摇头,“是胡仙的‘涎’。老话说,月圆之夜,胡仙对草吐纳,精气化液。你这香水,卖了多少?”
阿雅报了个数。
老头脸色变了:“造孽啊……这么多人都沾了狐气,怕是要出乱子。”
回程路上,阿雅翻看手机,发现“狐惑”的讨论已经蔓延到社交媒体。一个话题悄然爬上热搜榜:#狐惑香水诅咒#。点进去,触目惊心——
“我和未婚夫都用了‘狐惑’,现在婚礼取消了,我们互相怀疑对方出轨,可明明什么都没有!”
“我妈妈用了之后,坚信爸爸藏私房钱,把家都快拆了。”
“我是心理咨询师,最近接到好几起个案,都和猜疑、信任危机有关,巧合的是,他们都用过同一款香水。”
还有更可怕的:某地小报的社会新闻版,刊登了一起家庭悲剧,丈夫因无端怀疑妻子不忠而酿成惨剧,记者在细节中提到“现场弥漫着一股独特的香水味”。
阿雅的手抖得握不住手机。
她想起老陈最初寄样时附的便签:“此草极罕,慎用。”可她当时被债务逼红了眼,哪管什么慎用不慎用?
当晚,阿雅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胡仙庙,月光如水银泻地。草甸上每一株狐尾草都在发光,草尖渗出银色液体,汇聚成小小溪流。溪流中浮现出无数面孔——那些买了“狐惑”的男男女女,他们眼神飘忽,嘴唇开合,说着互相猜忌的话语。话语变成黑色雾气,缠绕升腾,最后雾气中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细长眼睛,似笑非笑。
影子对她说:“你以我心涎,惑世人心,这份罪业,你背得起吗?”
阿雅惊醒,冷汗浸透睡衣。
工作室里,剩余的狐尾草在月光下莹莹发光,渗出的“露珠”比以往更多,几乎要滴落下来。香气浓得化不开,阿雅感到一阵眩晕,往事翻涌——
她想起母亲总怀疑父亲有外遇,家里终日争吵;想起自己每段感情都因无端猜忌而破裂;想起她沉迷调香,最初只是想创造一种“让人感到被深爱”的香气。
原来她一直困在“狐疑”的牢笼里。而这瓶香水,是她无意中打造出的、更大的牢笼。
第二天,阿雅下架了所有“狐惑”产品,公告写着“原料不可持续,永久停售”。退款申请如雪片般飞来,积蓄迅速见底,但她不管了。
她联系了能找到的所有买家,寄去解约协议和赔偿方案,并在每个包裹里附上一小瓶新的试香——那是她用艾草、檀香和薄荷调配的,气味清冽醒神,附言写着:“疑心生暗鬼,心安即归处。”
有些买家理解,有些骂她是骗子。阿雅一一承受。
最后一批包裹寄出那晚,她带着剩余的狐尾草,再次来到长白山。
老头仍在庙前扫地,见她来,并不惊讶。
“想清楚了?”
阿雅点头。两人在庙后挖了个深坑,将狐尾草尽数倒入。浇上汽油时,阿雅犹豫了一瞬——这是她曾视作翻身希望的魔法原料。
“烧吧。”老头说,“有些东西,不该留在人间。”
火焰腾起,奇异的是,火光是幽幽的蓝色,散发出浓郁的、令人头晕目眩的香气。那香气盘旋上升,在夜空中扭曲变幻,隐约似狐形,最后随风散去。
阿雅仿佛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不知是来自火堆,来自古庙,还是来自她自己心底。
回去后,阿雅注销了店铺,搬离了城市,在郊外租了个带小院的老房子。她仍然调香,但原料换成了常见的花草。新香水取名“清明”,味道像雨后的空气,干净简单。
偶尔,她会在深夜接到陌生电话或信息,是曾经的“狐惑”用户。有人告诉她,停用香水后,猜疑心慢慢淡了,感情在修复;有人说还是很难完全信任,但已在努力。阿雅听着,不推销新香,只是安静地听。
又一个满月夜,阿雅在院子里晾晒新采的薄荷。月光很好,她下意识地看向曾经存放狐尾草的角落——当然,那里空空如也。
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淡的、毛茸茸的气息。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见月光在墙角投下的阴影,微微晃动了一下,像是一条尾巴轻轻扫过。
阿雅定睛再看,只有寻常影子。
她转身回屋,脚步平稳。桌上的笔记本摊开着,最新一页写着新香的配方:岩兰草、佛手柑、雪松——都是让人脚踏实地的气息。
窗外,月亮静静照着人间,照着无数颗在信任与怀疑间摇摆的心。而在这个小小院落里,至少今夜,空气清澈如水,没有迷惑,只有晚风吹过薄荷叶的、沙沙的细响。
那声音很轻,很干净,像是什么东西终于被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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